第32章 十八歲(4)
霍禮鳴高興之餘,又請大家喝奶茶。
喝完早上喝下午,一天的積分都能兌兩個杯子了。
沒過多久,定在周四簽合同,項目即將收官。
霍禮鳴這天西裝筆挺,有模有樣地去到會議室。
等候甲方的時候,他隨手刷了下朋友圈,登時愣了愣。
這一年都沒發過朋友圈的佟辛,十分鐘前發了一條——
[也許睡一覺就好了,做個夢,夢裡什麼都能有]
沒配圖,沒表情,連標題符號都不打。
霍禮鳴忽問旁邊的人:「今天多少號?」
「23號,怎麼了?」
霍禮鳴沒說話,半晌,起身走了出去。
「佟家最近是有有樁煩心事,這不,辛辛考了個理科狀元。
咱們社區都倍兒增光。
這姑娘特聽話,但為了填志願的事,跟家裡鬧騰的。
我和辛醫生是十幾年的老朋友,前天還去家裡頭幫著一塊勸解,但辛辛這孩子,哎,我還真不知道她竟然這麼軸。
她想報新聞系,把家裡大人給氣得不輕。
明天是填志願的最後一天,也不知道商量好了沒有。」
社區胡阿姨在電話里的嘆氣聲都透著無奈,「唉,小霍?
你現在在哪兒工作呢?
過得還好嗎?」
分把鍾,掛斷電話。
霍禮鳴雙手撐著欄杆,低了低頭,肩胛骨和背脊微彎出一道淺弧。
過了會,他轉身往會議室里走,跟黃總說了句:「對不住了叔,臨時有點事,我得走。」
然後在眾人詫異的目光里,霍禮鳴脫了西裝,單手拎著,就這麼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
七月夜雨,不減一絲燥熱,反倒越發沉悶。
佟辛窩在鞠年年家,八點檔的狗血電視劇一驚一乍,她沒有半分興趣。
鞠年年叫了一堆外賣,「辛辛你吃點嘛。」
佟辛敷衍笑了下,沒動。
鞠年年嘆氣,「哎,明天就是高考志願填報的最後一天了。
阿姨還不同意啊?」
佟辛搖搖頭,悶聲說:「我媽一直反對我學新聞。」
鞠年年完全可以想像,這段時間,佟家是怎樣的驚天動地。
再說下去就很煩了,佟辛站起身,「垃圾桶滿了,我出去倒掉。」
鞠年年家是別墅,地兒大。
倒垃圾是藉口,佟辛只想出去透透風。
她拎著垃圾袋慢悠悠地走,延著綠化帶走去了外邊。
空氣里有新鮮的泥土芬芳,看天色也不知是陰是晴。
佟辛心不在焉,被風吹得還有點涼。
她低著頭走路,亦步亦趨。
就這這時,一道不怎么正經的語氣,帶著幾分戲謔,「又不看路啊?
這一年光長個兒,不長記性了?」
佟辛愣住,猛地抬起頭。
夜色里,路燈下,霍禮鳴倚著摩托車,單手夾著頭盔,微微歪頭沖她笑。
佟辛眼睫下意識地動了幾下,以為是幻覺。
五六米的距離,他在路燈下,黑夜做背景,整個人太有存在感。
黑T恤,利索的短寸,眼睛像綢質的黑絲絨,斂去硬朗,倒顯得柔情幾許。
他所有的專注力都朝著她。
佟辛像點了穴的小石頭,直勾勾地望著。
霍禮鳴被看笑了,吹了聲口哨,「太久沒見,是不是覺得哥哥又長帥了?」
佟辛腿跟灌了鉛似的,每一步都不是自己的。
她走近了些,這一年,她準備好無二心地學習,準備好全力以赴的考試,甚至準備好在填志願的時候,奮力一戰。
卻從未準備好,會再一次見到他。
半晌,她啞著嗓子「嗯」了聲,「我哥,佟醫生是越來越帥了。」
霍禮鳴笑意深了些,「從不誇我。」
不等佟辛反應,他把手裡的頭盔塞她懷中,「走,上車。」
霍禮鳴從車座下又取出一個自己帶上,見她沒動作,便主動套她頭上,細緻妥帖地扣緊,最後還用手心壓了壓帽子,低聲說:「抱緊點。」
佟辛沒明白這句「抱緊點」是什麼意思。
「轟」聲一響,霍禮鳴擰松油門,摩托車狂飆而出。
慣性力推動,佟辛「啊」的一聲叫,然後本能反應地環住了他的腰。
雖然只是一下就很快鬆開。
但像有火花在指尖起舞,延著手臂燒出一片心猿意馬的焰火。
轟鳴聲中,風狂野地親吻面龐,頭髮往後飛旋,身體變得很輕很輕。
車往郊區騎,是這附近的一座生態公園。
霍禮鳴輕車熟路,蜿蜒的景區道路朝著山頂去。
最高處,車停。
霍禮鳴單腿支地,控制車身平衡。
側過頭問:「還好?」
佟辛雙手抵住他的背,深深喘氣。
霍禮鳴便一動不動,耐心地等她緩過勁兒。
下車後,佟辛腿有點軟,索性就往旁邊的石頭上一坐。
目之所及,清禮市成為一方縮影。
風吹開她的頭髮,白皙小巧的臉憂愁難散。
霍禮鳴走過來,把手裡的礦泉水擰開蓋再遞給她,問:「冷不冷?」
佟辛看都不看他一眼,「我說冷,你要把自己扒光然後短袖給我穿嗎?」
半晌沒聽見回話,佟辛剛轉過頭,眼前一黑。
帶著淡淡菸草薄荷香的薄毯子蓋了下來。
霍禮鳴低頭點菸,唇角笑意很淡。
逆風,佟辛聞不到一絲煙味。
視線一高一低交錯,兩人都安靜。
佟辛慢慢挪開眼,眺望遠方。
等霍禮鳴發覺不對勁時,她的眼淚已無聲淌滿臉龐。
霍禮鳴指間的煙一抖,然後用指腹碾滅。
佟辛低著頭,眼淚被風吹歪,砸落到土地里。
她哽咽著說:「太難了,真的太難了。」
霍禮鳴把菸蒂收進褲袋裡,走過來,靠近她,「嗯,是挺難的。」
佟辛怔怔仰起頭。
霍禮鳴看著她笑,「想讓你高興,看來得費點功夫了。」
佟辛像個受盡委屈不敢發泄的小孩兒,這一刻終於情緒崩潰,「我一點也不想學金融。
我只想考新聞專業,可我看到我媽傷心的樣子,我也受不了。」
「我從小就是別人口裡的乖小孩兒,聽話,聽話,可我想聽一次自己的話,就這麼難嗎。」
佟辛哭紅的眼角,被山風一吹,像刀片刮臉,生疼。
霍禮鳴不勸,任她一通情緒崩塌。
佟辛哭得嗓子都啞了,哭不動了,眼皮也腫腫的。
霍禮鳴一看,「嗯,像個包子了。」
佟辛別過臉,口齒不清道:「你才包子。」
霍禮鳴走近,彎下腰,低著頭哄:「沒帶紙巾,眼淚往這兒擦擦?」
佟辛抬起頭,淚眼婆娑地對望一眼,然後毫不客氣地扯著他的衣擺擤鼻涕。
霍禮鳴雙手高舉,一臉「我忍」的表情,但語氣仍是耐心的:「夠不夠?
後背也可以留給你。」
佟辛紅透著雙眼,不說話了。
霍禮鳴蹲下,平視於她,溫聲說:「很多人跟我告狀,說你不乖啊。」
佟辛眼睫輕眨,鼻尖紅紅的。
她有很多話,很多委屈,可不知該從何說起。
「小妞妞。」
霍禮鳴眼神放軟,還帶著他慣有的不正經調侃,「十八歲,很年輕,路還很長,走下去吧,來都來了,死磕也要去看一看的。」
佟辛撇了撇嘴角,心又酸了。
「有些東西,本來就是先苦後甜。
比如吧,你今天流的這些眼淚,比如你寒窗苦讀這麼些年,再比如……」霍禮鳴頓住,喉結輕微地滑過一道淺淺的弧。
他目光有隱隱欲燃的小火星子,他輕聲:「許過的生日願望。」
佟辛垂著頭,眼淚又叭叭往下掉。
霍禮鳴挪近了些右肩,笑著說:「肩膀第一次出借,要不要啊。」
佟辛嗚咽著,額頭重重抵了過來。
很多年以後,當她被更多的溫暖和愛意抱擁時,仍會記憶猶新這一夜。
一個男人,從一座城奔赴另一座城,帶她上山頂,抱暖風,告訴她,人這一生,再難,再不濟,不過也是死磕到底。
從高處俯瞰,萬丈紅塵,群生群像,天地之浩瀚,自己不過是一粒星辰。
佟辛靠著他的肩膀,聞見淡淡的菸草薄荷香。
他身上僕僕風塵還未落定,但她在這個男人的肩膀上,看到遼闊,看到天地,看到暗涌的煙火。
霍禮鳴送佟辛回家,車只停在小區側門。
佟辛摘下頭盔,按在手中不想還。
霍禮鳴也沒再說什麼,說多了,不合適。
這到底是一個姑娘,甚至一個家庭的未來。
頭盔終於還是輕輕放回后座。
佟辛看他一眼,低著頭離開。
「佟辛。」
身後的聲音沉而緩。
她回頭。
霍禮鳴吹了聲不正經的口哨,又是那副狂妄的,痞壞的表情,他說:「就沒見過這麼酷的甜妹。」
佟辛一愣,在他豎起的拇指里,終於笑了起來。
直到背影徹底消失不見,霍禮鳴也沒走。
他支著腿,低頭點菸,煙燃盡了,再抬頭望時,陰雲撥淡,啟明星高懸,傲然又明亮。
——
霍禮鳴連夜趕回上海,先死乞白賴地去唐其琛那兒負荊請罪。
他這一走,倒也沒有實質影響。
但唐其琛看不慣這種行為,免不得多說幾句。
霍禮鳴臉皮厚,一會兒嘿嘿笑,一會兒低著頭看起來挺可憐。
唐其琛說著說著,自己先笑起來,手一擺,「算了,回去休息吧。」
過了會,又吩咐柯禮:「他的車就不開了,跑了一天怕出事。
你繞繞遠路,先送他回家。」
回程,柯秘書問:「你今天心情很好?」
霍禮鳴卻忽然想起,「禮哥,你是不是北大畢業的?」
「是。
怎麼了?」
「沒事。」
霍禮鳴驀地一笑,笑意里還又幾分感慨,「這不是高考填志願,恭喜你啊,又多了幾千位學弟學妹。」
說這話時,他想,佟辛大概還是會按部就班的填報金融專業吧。
也行。
他轉頭看窗外,也算是皆大歡喜了。
轉眼到八月。
擱淺了一段時間的高考報導又開始熱議,那天霍禮鳴聽新聞,才知道,大學錄取通知書陸續開始郵寄了。
他下意識地點開朋友圈,往下翻了幾圈,手指忽然頓住。
佟辛兩小時前發了條動態,就三個字:新旅程。
配的照片是她的大學錄取通知書——
上海F大
新聞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