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潮起伏間,徐亦山目光微動,用餘光看了身側的許同輝一眼。
許同輝站在那裡,目光平靜,若有所思,若無所思。
這憨貨!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徐亦山特想罵人。
罵許同輝。
回去之後,一定要好好拷問一下他!
我連小凝氣散的煉製都知道了,也服用了,還有什麼不能知道的?把所有我能知道的東西,都告訴我!
該死的許同輝,我的好師弟!
場中另一個心裡震撼最大的,是瀾水宗的宗主南屏秀。
其實原因也很簡單,那就是南屏秀是在場眾人除了徐亦山之外,唯一的一隻腳踏進了地階鍊形境的修士。
而正因為觸摸到了鍊形境,南屏秀心中這一刻簡直是比怒水河的河水還要咆哮。
其實最開始,對於葉東身上的變化,她只是和其他地階一樣的驚異以至於駭異,而並沒有想到更多。
直到她不經意地瞥了徐亦山一眼。
就在那一刻,她看到徐亦山握緊了手掌。
這樣的徐亦山,她從未見過!
其實他們見面的次數也並不多,一年最多也就那麼幾次,甚至就一次,但同處一地這麼多年,南屏秀對徐亦山的印象和了解,始終都是那個樣子的。
什麼樣子?
淵渟岳峙,雲淡風輕。
這其實也是其它宗門幾乎所有地階對徐亦山的總體印象。
而徐亦山此刻的表現,無疑就打破了南屏秀的印象。
這一刻的徐亦山,一點都不雲淡風輕!
是什麼,讓一個走過了引氣、走過了鍊形、來到了地階第三境的修者表現出此刻這個樣子?
要知道,徐亦山真的是離天階只有一步啊!
從南州的瀾水宗那裡,南屏秀得知此君更多的信息,而最核心的一個信息是,「百年之內,徐亦山必入天階!」
所以,是什麼讓這樣一個人,對發生在一個只是凝氣期小孩身上的變化,如此之動容?
或者可以說,遠不止動容那麼簡單!
最讓修者動容的事,無疑是修行本身。
人階,地階,天階,修者三階。
南屏秀下意識地在心裡想著這三階的修行相關,對天階她並不了解,所以未想。
人階三境在她的心裡過濾了一下,也很快地不留痕跡。
不管是凝氣境、通脈境還是開竅境,都與葉東這一刻身上的變化完全無關。而就算有關,想來也不可能讓徐亦山這般地動容以至於小小地失態。
當南屏秀的思緒轉到地階三境。
突然地!
真的就是突然地,首先像是有一道閃電,照進了她的整個腦海里,緊接著,就如有一道驚雷,狠狠地劈了進去!
而且是接二連三地劈。
鍊形!
鍊形!
短短瞬息之間,南屏秀倏地全身繃緊,兩隻手也緊緊地握起,差一點點,就要上演四海門門主古懷民先前的那一幕了,就是硬生生地把自己的手掌給攥破!
但相比起這個,南屏秀心裡的震撼,大了何止是千萬倍?
她的臉龐以至於嘴唇,這一刻全都失去了血色而呈現出青白,就連那兩隻緊握著的手也是一樣。
地階修者,氣血隨心而動。
這一刻,南屏秀的「心」,快要爆炸。
被不自覺地聚斂於身體更裡層的血液,仿佛化為無盡怒水,承載著她的意識感受,在劇烈地動盪著!
怎麼可能!
這怎麼可能!
南屏秀嘴唇微動,卻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剎那間的明悟,以及隨後的震撼和驚悸,俱都被深鎖於意識之中,只在她自身的意識里,翻天覆地。
曾經,當年初見徐亦山,以及這些年的見證,她在心裡感嘆,原來,這就是天階子弟。
而這一刻,她的意識中發出如同夢魘般的嘆息——
原來,這就是聖人傳承!
對許同輝來頭的猜測,也終於在這一刻塵埃落定。
徐亦山之前和許同輝明顯並不認識,兩人之間應該是毫不相關,後來為什麼徐亦山就對外宣布許同輝是他的師弟了?
最初南屏秀只以為許同輝是師承另一位天階,多半還並不是崤國的,所以才會出現徐亦山和許同輝之間相見不相識後來卻又「相認」的情景。
同為天階子弟,哪怕彼此毫無關聯,但在一方身為前輩、地主,另一方遠來是客的情況下,以師兄弟的關係相處相從,並不太意外。
一方是照拂。
另一方是尊重並默認對方為長。
現在,南屏秀才知道,她只猜對了一半!
「小凝氣散」!
過了最初也是最猛烈的驚悸和震撼之後,南屏秀在心裡默默地念叨著這個名字。
而念著念著,不一會,她的這個舉動給她帶來了更深也更廣的驚悸和震撼。
呵呵,小凝氣散。
小。
凝氣。
那麼,大,是什麼樣子?凝氣後的通脈、開竅,又是什麼樣子?
在那等傳承中,有「鍊形散」這種東西嗎?
如果有,那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鍊形?
這一刻的南屏秀,不是高山仰止,不是震驚敬畏,甚至連膜拜都不是。
她只是恍恍惚惚地發覺,原來,她所認識的關於修行的世界,只是無盡天地里,極其微不足道的一點點!
渺小。
渺小到看不見。
深深的沮喪、疲倦、無奈、灰暗……
太多各種各樣的負面情緒,在這個時候,向她襲來。
但它們確實找錯了對象。
情緒負面?那就負面好了,又能有多負面呢?
只要心,還是清明的,還是堅定的,就什麼障礙都不會有!
「秀兒,我們修者啊,說是向天爭命,其實不是。」
「我們爭的不是命,是造化!」
「其實再怎麼爭命,能活多久?」
「一千年?一萬年?十萬年?一百萬年?」
「活那麼久幹什麼,活到大地上所有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你一個?那又有什麼意思。」
「所以我們不爭命,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多一天少一天的,聽這老天安排就是了,我們不爭,乖乖聽話。」
「但我們要爭造化。」
「這個,不能聽老天的,要讓它滾遠,滾得遠遠的。」
「秀兒,把你的手給我。」
南屏秀伸出自己的手。
一隻蒼老的手握住了她的手,然後用手掌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合攏起來,由掌變拳。
一隻大的鬆散的拳包裹著一隻小的被收緊的拳。
「秀兒,記著啊,你要永遠都記著,造化,就在你自己的手裡。」
這就是師尊離世前的那一刻,對她所說的話。
造化。
造化是什麼?
造化就是很多同輩一個個零落成泥,而我仍然活著。
造化就是很多後輩一個個開始蒼老,開始零落成泥,而我仍然生命盈滿地活著。
造化就是在歲月的洪流里,所有眾生都被裹脅著奔騰直下,而我卻硬生生地立在那裡,不止沒有被沖走,更要咬著牙,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向上走。
我不是想活得久。
我只是想一步一步地走,走到最後,看看那洪流的盡頭,是什麼。
「師尊,你看,這就是那造化的樣子。」
這是她最想對師尊說的話。
這估計也是師尊最想聽到的話。
雖然,師尊已經聽不到了。
就如她,一樣會有聽不到的那一天,可能是百年後,也可能是千年後,但其實沒有太多區別。
那之後,她一樣希望她的弟子能對她說,師尊,我看到了造化,這就是它的樣子。
就算她聽不見,也無所謂。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南屏秀意識中迴響起許同輝上午時候說過的這兩句話,許同輝言道這是其師尊說的,他聽見的。
而這時,南屏秀斗膽想在這兩句後面再加幾句:
「人不同,此心同,千年萬載一念中。」
「我逝之後弟子在,弟子逝後如我同。」
「無盡天地有盡時,此心此念永無終。」
南屏秀鬆開了緊握的拳,那失去血色的臉上也重新慢慢地回復紅潤,甚至比之前顯得更加清盈。
而心中的驚濤駭浪,也漸漸地平息下來。
這一刻,她真的很想走到許同輝身邊,對他說上一句話:
「歡迎來到安南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