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知決定態度。
最初帶許廣陵來谷中,甘從式只是把這個小傢伙當成一個小貴人。
一方面,徐亦山的情面無法推卻。
另一方面,甘從式自己也是抱著結一份善緣的心思。
他的修行停滯了,對一個修者來說,再沒有什麼比這更糟糕的事了。連徐亦山也指望不上,因為徐亦山曾主動告訴他,老夥計,你的問題很麻煩!
再問多,那臭屁傢伙卻不肯說了,最後只是甩了一句,「等我天階後,再給你想想辦法。」
一聽這話,甘從式立馬就感覺自己已經涼了一半了。
因為不知多久前,至少五十年以上吧,那時兩人關係就已經相當不錯了,徐亦山就說過,其離天階很近了,就差「一點點」。
結果那「一點點」,走了幾十年也沒走過去。
徐亦山是無所謂啦,大把的時間供他揮霍,在甘從式看來,徐亦山晉升天階確實是早晚的事,但他等不起啊。
再過幾十年……
到時,就算有心,估計徐亦山也只能到他的墳頭來把辦法說給他聽了。
而且,徐亦山都說了,等其天階後,才只是「想想辦法」,而不是說一定就能想到辦法。
這也沒什麼好說的,修行這種事,本來就很自我,不要說只是知交好友,就是親如父子,比如說他的幾個兒子以及孫輩、後孫輩,有一些小傢伙他也看著不錯啊。
還耐心教了。
結果,真正教出來的,也就只有「半個」。
許同輝叔侄這裡,不確定因素太多,甘從式也懶得想那些頭頭道道,但既然有徐亦山這層關係,他耐心地教一個小傢伙,又算得了多大事?
這就是最初,或者說第一天,甘從式對許廣陵的看法和態度。
而當到了第二天,他的態度就變了。
大變!
然後第三四五六七八天……
甘從式的態度一天一變,變著變著,就真正地把這個小傢伙當關門弟子看了,而且越來越捨不得,因為他知道小傢伙在他這裡只是「過路」。
他正在想方設法地想怎麼把小傢伙給留下來呢,至少,在他這裡待的時間長一點。
也不要太多,憑小怪物的聰明勁兒,只要待個兩三年,就能把他會的東西掏個大半兒,這樣一來,底子就算是打下了。
全天下都沒有人敢說哪家弟子有這樣的底子,哪怕是聖人門下估計也不例外!
一想到這裡,甘從式就心潮澎湃,無法平靜。
有這樣的底子在身,哪怕小傢伙隨後就修行去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都不沾不聞藥草事,但當修行有成時,只要再隨便沾一下藥草……
那時,就問天下,哪個能比?
那時,就算他這個老傢伙已經蹬腿了,但想到小傢伙其時的風光,他也開心啊!
你們看看,你們都看看!聖人也好,普通的芸芸修者也好,你們都看著,這個小傢伙,是我教出來的!
唔,那個時候,就不能再叫小傢伙,也不能再叫小怪物了。
那時,小陵子的修為估計也很高了吧,到底有多高不好說,但至少也是一個地階巔峰吧?弄不好天階也是可能的。
這些都不重要。
修為再高,也高不到天上去啊。
但是草藥就不一樣了,小陵子到時……
到底能達到什麼樣的水平,甘從式想不到啊!
而就是這想不到,讓他心潮澎湃再澎湃著。
特別是,到時,這樣的小陵子,來到他的墳頭,給他祭奠一番,然後坐下來,對他說一聲一直都沒說過的「老師」。
他能高興得再活過來!
因著這番想像,甘從式都在盤算著閉上眼的時候用什麼姿勢好呢?
坐著肯定是不行,就算他坐著閉眼,安排後事的小輩也會把他給扳平了。那麼,躺著的話,兩手是放在身側好呢,還是交疊放在腹上呢?
……
一個老人的想像,總是這般看似奇詭卻又似乎正常。
人生於世,大人物也好,小人物也好,聖人也好,凡人也好,不管什麼人都好,總是想要留下點什麼。
對聖人來說,那可能是「為萬世開太平」,又或者留下什麼百代之規範。
對甘從式來說……
作為一個修者,他在修行上,已經基本望到頂了。
不要說什麼天階,就是地階的第二境,他都未必能攀上,就算能攀上,那也真的真的就是頂了!
作為一個藥師,甘從式雖然是藥師堂的堂主,但他對自己的認識,還是很深的。
不錯,在安南郡,甚至在整個南州,他確實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就算在南州數一不成肯定也是數二數三數四的,絕對掉不出前五!
但放眼整個崤國,估計也就是那樣了。
出色,但也只是出色而已!
最多也就是一流,而算不上頂尖。
地階引氣境的修者,崤國一流的藥師。——這差不多就是他的一生。
自傲嗎?
沒有什麼好自傲的。
在安南,在南州,這樣的成就確實足以自傲。
但放眼天下,這樣的人比比皆是。
他確實是小地方的人不假,一生未能入聖地,一生未能聆聖音,一生未能沐聖澤,一生未能識大世繁華,但誰規定小地方的人就不能放眼天下呢?
而就算放眼天下,老夫教出的人,也會是頂尖的!
這就是第二階段,甘從式對許廣陵的「想法」。
許廣陵學習藥草的進度,讓他生出了這樣一個想法。
而第三階段的起始,就是那天早上,甘從式晨練之後,隨意地看了下小傢伙的晨練……
一切,就在那一刻改變。
隨後的事情無須多說。
就如一個眼望著漸漸乾涸下去的池塘,一日復一日,只能等待著水越來越少,直至池塘底的泥塊都乾枯到破裂。
有朝一日,卻突然地,這池塘被接通到一個不可思議的源頭上。
那個源頭,是大海?
甘從式是見過海的,年輕時候,他向東遊歷,見過「東海」。
浩浩蕩蕩,一望無涯。
對面看不到邊,左右也是無邊。
無邊的海岸線從身邊延展開,磅礴的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著岸邊的沙石,漲潮又退潮,而每一次退潮,都有一些怪模怪樣的小東西被留在沙石岸上。
老來愛思當年事。
百多年後,回想起當年海邊觀潮的情景,甘從式時不時地就覺得,他就像是一隻那種怪模怪樣的小東西,被時間的浪潮,留在了岸上。
而現在,他重新回到了海里。
爬啊爬,一直往深海里爬。
每朝前爬走一步,就算再小的一步,也狂喜得心臟都快要炸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