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假扮或者說客串的記者,在自然而然中,便把話題引入了下去,向深處發展,向全面處發展。
許廣陵拜訪的時間是下午,四五點鐘左右,而談興正濃時,老大爺直接留了客,晚上天黑,大概是八點左右,老大爺拉著許廣陵,桌上繼續談。
他這時差不多已經忘記了許廣陵的記者身份,而把他當一個「知音」來對待了。
而且多半是這輩子以前沒遇到,以後可能也不會遇到的那種知音,所以,老大爺的熱情程度,空前之高,其談興,也是空前之濃!
農家的小院裡擺的小矮桌,邊上點著一盞煤油燈。
這裡是通了電的,但電線拉到外面架燈不太方便,所以就這樣了。
此時是深秋入冬時節,哪怕這裡是處於近南部的橫斷山脈,樹上的葉子也已經凋零過半,院外三株高大的泡桐樹,偶爾把巨大的葉子和同樣巨大的花朵飄悠悠地砸落地面。
雖然是「砸」,但那意態,充滿了悠閒。
也使得這整個小院,甚至於從小院看過去的外面的天地,瀰漫著悠閒的氣息。
秋風起,黃葉落,在外的遊子或許偶爾忙中偷閒時,會感到淒清又或者說清冷什麼的,而對非遊子來說,這種感覺卻是不大的,最多,風起的時候,來個……
豬蹄燉百合?
滋補滋補,解解饞,也驅驅寒嘛。
桌上只有三人。
老大爺,他的老伴,以及許廣陵。
兒媳一家定居在外,一年中只有逢年過節才會過來看看。
「大爺,家裡大哥從小沒跟你採藥學醫?」許廣陵問道。
「那娃伢子時還是學的,大了就不喜歡了,大學時學的什麼給水排水,去修地球嘍!」沒有子承父業,大爺談起時並不沮喪,似乎是樂得兒子找到自己的路。
雞蛋炒韭菜。
雞蛋是老大爺家自己散養的雞下的蛋,韭菜同樣是自家園子裡下晚剛割的小韭菜。
都說春韭香、夏韭辣、秋韭苦,其實對這類東西而言,春秋正當時,唯獨夏季不好。茶葉也是這樣,春茶鮮嫩清新,秋茶滋味綿長,夏茶麼,則可以用乏善可談這四個字來形容。
這和天氣是有關係的。
春萌,夏長,秋收,冬藏。
所以,想嘗鮮,當然是春天,那初萌於枝頭的嫩芽,那初現於地頭的嫩苗,不論是枸杞芽還是香椿芽,不論是花薺菜還是什麼婆婆丁之類的,俱皆風味十足。
在鮮嫩之外,想更深入一點地品嘗其滋味,則多半要等秋天了。
冬天麼,冬藏,在排除大棚的人工養植之外,大抵就要到地下去尋了,譬如那埋於地下的冬筍。
而此刻,在深秋入冬的季節里,許廣陵從這一盤炒韭菜上,吃出了天文,也吃出了地理。
最近他是完全辟穀的,但間或吃上一頓,也不是什麼事。
而對於飲食的要求,在山中的時候,自然是好處求好,哪怕是那在外間能被譽為仙果的桑椹,他也沒有興趣,嫌土腥味,在最初的品嘗之後,後面再沒動口,就連兩位老人精心釀製的桑椹酒,他也只同樣品嘗了一次而已。
但出了山,一切自然就是「入鄉則隨俗」。
所以這一盤土雞蛋炒小韭菜,材料是那樣,老大娘的做菜水平也就那樣,但許廣陵吃出來的,卻不是粗疏,而是風味。——因為要求不一樣。
除了這一盤之外,還有油爆酸筍,以及和豆腐同燉的四尾野生小家魚,然後,一盤青椒炒土豆絲。
算是四個菜。
佐菜的,是老大爺家自釀的米酒。
有酒有菜,酒興濃時,談興更濃,直到月上三竿,許廣陵和老大爺兩個人把一壇足足六七斤重的米酒分享殆盡,也把桌上的幾個小菜一掃而光,連一根土豆絲也不剩下。
中間老大娘還離席,又加了一番菜,又來了一盤土豆絲、豆腐絲還有炸春卷。
這一番長談之後,老大爺的生平,關於其從藥、從醫的部分,也幾乎如畫面般地,被許廣陵所了解。
酒酣話酣,散席之後,老大爺在暢快中,也在相當的醉意中,呼呼大睡。
三四斤的米酒,對普通人來說,那真不是開玩笑的,也許不會大醉,也許不會上頭,但細酌慢飲,再加上幾個小時的「發酵」之後,足以讓絕大多數人,醉意綿綿,不知人間何世。
一番酒後話後,老大爺那是真的把許廣陵引為知己了。
但對許廣陵來說,老大爺卻算不上他的知己。別說老大爺,就連山中的兩位老人,恐怕也難稱他的知己。
隨著許廣陵在大宗師之路上的持續邁進,他的某些高度,某些認知及感受,兩位老人也是越來越難以觸及,以至於難以想像。
兩位大宗級的人物猶是如此,放之於其他人,就更不作多想了。
也許,時至今日,只有鑒天鏡能和他作全面的交流?但這位自己說了,它不是「生命」,所以他們之間的互動,與其說是交流,不如說是問答。
不是知己,並不影響交流。
就如這一席酒,這一席話,老大爺酒酣話酣,許廣陵同樣別有興致。
秋天來了,漫山遍野的黃葉紅葉固然可賞,但其中,一棵樹上的一片葉子,同樣也可以讓許廣陵停下腳步,讓他投以觀賞和欣賞,以至於讚賞。
老大爺這一睡,那可真的是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人間何世!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四點多,他才醒了過來。
趿拉著鞋走出臥室,他就沖在院子裡忙活的老大娘喊:「老太婆,小許呢?」
「人家早走了!早上喝了我熬的小米粥,笑咪咪地走啦!死老頭子,粥還剩下點,你喝不喝?」
喝粥之前,老大爺便發現了身體的異常。
一點小小的異常被他以昨晚酒喝太多了以及人逢喜事精神爽忽略了過去,但隨後的幾天,或者說十幾天,異常,被越來越多的發現,直到完全無法忽略。
雖然自己從醫從藥,但正所謂「醫者不自醫」。
又或者說,某些小病小痛,非藥石之所能及。還有,人上了年紀,再怎麼樣,身體、精神,也絕非盛壯之時所能及。
但老大爺感覺自己如同煥發了第二春。
他感到身體內有一團火,在緩慢燒著,把他身體內所有的虛弱以至於小病小痛,全都給驅逐出去了。
如果白天是火,那夜晚就是水,在身體內緩緩流動著。
帶給他以酣沉的睡眠。
最明顯的變化,也是最客觀而非主觀上的身體、精神上變好的變化,是他頭上零星少許的灰白之發,重新變得烏黑。
所有的頭髮,都是如此。
烏黑!
讓人看著,就感覺很年輕、正當勁、倍精神的那種。
若干時日後,老大爺收到了一壇同樣是六七斤重的米酒,在一次品嘗之後,他和老大娘一起,每天酌一點,足有一個多月,才把這壇酒喝完。
喝的過程中,同樣的感覺,類似的現象,也出現在了老大娘身上。
「小許啊,小許。」老大爺有時會嘆著,也會想著,那個「小許記者」到底是什麼人。
「好孩子!」老大娘則翻來覆去地大抵只有這個評價,以及非常地惋惜,「哎,死老頭子那天你也不早說,你說留飯我都沒啥時間準備了,我最拿手的菜沒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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