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廣陵如同陷入了一場夢境。
曾經的夢境很清晰,從那九品白玉羹開始,他一步步地走進了大宗師,然後,很久都沒有再做夢。
而現在,當他只是隨意地醉心於意識的演繹之時,卻漸漸地恍兮惚兮。
意識其實是很清晰的,只是太多的啟悟和發現,太多的想法以及想要嘗試的東西,紛紛生發,讓他越來越應接不暇,於是慢慢地,就進入了一種迷離之境。
意識如光如電,在一種不可名狀的「高速通道」中飛翔,而且是千百萬道意識一起。
所以,慢慢地,他「醉」了。
一邊,極其清醒著,比正常狀態下更清醒,意識之中的纖毫之變,都被清清晰晰地感知著。
另一邊,卻是熏熏然,陶陶然,如在幻中。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很久。
許廣陵本能地感覺這樣的機會難得,所以也就不管不顧地沉浸在了其中,直至徹底地失去時間的概念。
而當他醒了過來的時候,卻不知,到底是醒了過來,還是真正地進入了夢境。
因為,他來到了自己的意識之中。
意識幻化成一片空間,實實在在的空間,而他如空間之主般,臨降此地。
一個不大的湖泊。
湖泊的中心,是一個小島。
小島很平,基本可以視為只是高出於湖泊的地面而已,其地質,看不出是沙是土。
小島上,零星地生著一些草木。
許廣陵視線逡巡,然後向小島邊緣的一叢小草走去。
這麼說其實是不正確的,因為更準確的說法是,隨著他的心念動處,他好像變成了一縷風,然後這縷風,吹拂上了那叢小草中其中的一株。
隨後,這株小草輕輕搖曳起來。
也就在這種搖曳中,景象頻生。
一位老人,在一棵老松樹下打著拳,起、承、轉、合,從開頭,到結尾,一招一式,架式沉穩卻少變化,動作舒緩卻少悠揚。
章老先生!
曾經的章老先生,現在的他的老師。
這正是許廣陵當日在公園中,初見之時,老人為他演示太極拳的那一幕。
隨後,景象繼續變化。
另一位老人的打拳。
陳老先生!
再然後,是他自己的打拳。
小草搖曳,景象頻生,當小草恢復靜止之時,那些紛繁的景象亦為之消失。而到了這個時候,許廣陵也已經明白了——
這棵小草中,蘊藏著他所有的有關太極拳的記憶。
不,更不如說,這棵小草,本就是他的「太極拳記憶」所化。
迄今為止,他的所有有關太極拳的學習、思考、成果,凝結成了意識中的這棵小草。
心念如風,吹拂上了這棵小草邊上的另一株小草。
形意拳!
然後,一株接一株,那心念的風吹拂遍了這一叢所有的小草。
八極拳!
螳螂拳!
虎鶴雙形拳!
……
一株接一株,這一叢小草,共計一百七十四株,也是一百七十四種拳法。
許廣陵陷入凝思。
這些拳法,基本全都是陳老先生所授,當初學習的時候,他認真地學著其中的每一套,而每一套,也都可以說是讓他大開眼界。
藉由著這些拳法,他對拳、掌、指、肘、肩、背、腰、膝、腳等身體各個部位以及整個身體的認識,差不多是從零開始,然後上升到了一個相當的地步。
再然後,他對剛猛、陰柔、沉穩、輕盈、大開大合、謹守方寸等等方面的認識,也是如斯。
但,那是過去的事了。
以現在的眼光看,這一百七十四種拳法中,冗餘太多,錯謬及不當之處亦太多,然後,彼此間,重複或相似度極高的,也一樣太多。
那些冗餘,那些不當,那些重複,是沒有意義的。
那麼,留存這些東西,有意義嗎?
從單純的知識收集的角度來說,是有意義的。但知識收集,又是為了什麼呢?
為了展示人前?
又為了只是展示給自己,他諳熟一百七十四種拳法?
許廣陵心念動處,輕風再次吹拂,這一次,不是吹拂於這叢小草中的某一株上面,而是吹拂著這一叢所有的小草。
就在吹拂中,這叢小草,由具體而虛化,片刻後,又從虛化而重新凝實。
但是再次凝實之後,已經不再是一百七十四株小草,而是只有兩株,一株青色的,透明如青玉,一株黑褐色的,混濁非常。
心念如風,再次吹拂,先是吹拂上了那株青色的小草。
不再是某一套完整的拳法,而只是散手,一式又一式的散手,展示著拳、掌、指等的各種應用。
隨後,心念之風又吹拂上了那株黑褐色的小草,這同樣是一式又一式的散手,同樣是展示著拳、掌、指等的各種應用,但這次展示,卻是反面的展示。
不是毫無意義的反面。
而是,顧此則失彼,捉襟則見肘。
這些散手招式,各有其立足點,但是,立足點對了,而由這些立足點出發以後,行走的方向,錯了。
一株青色。
一株黑褐色。
青色,是許廣陵站在現在的高度,所認為的「正確」。
同樣,黑褐色,是許廣陵站在現在的高度,所認為的「不正確」。
正確有其理。
不正確亦有其理。
兩者對照相參,那就是一個人對身體的從局部到整體,在「攻擊」、「防守」方面,或者說,在「輸出」與「調整應對」方面,從拙劣的本能,到合理的統籌,這樣一種認識。
許廣陵心念又一動,這一次,仿佛是啟動了某種退出機制。
眼前的兩株小草不見了,小草生長其上的那小島不見了,小島存在其中的湖泊亦不見了,整個的意識空間,都不見了。
回到了正常的或者說往日的身心狀態。
許廣陵正常地凝思。
關於拳法。
從最初的章老先生那裡,到後來的陳老先生那裡,到後來,他和那些戰士的對戰,再到後來,他在天池中的拆解。
一切的記憶,都清晰如縷。
他一共學習了太極拳、形意拳等一百七十四套拳法。
但是。
太極拳,他不記得了。
形意拳,他也不記得了。
那些所有的一百七十四套拳法,全都從他的記憶中消失了,還存在著的,只是兩套散手,一套可以應用的,一套作為反面例子的。
察覺到這種改變,許廣陵微微一笑。
老子《道德經》中的一句話,忽然地就浮現了出來:「為學日益,為道日損。」
學,不是為了學。
學,不是為了要成為一個「學者」。
學,是為了「用」。
而所謂用者,用即是「道」。
當道生時,先前諸般所學,如雪消融,而其所融成者,即是道。
一道生,諸識滅。
萬識滅盡,則識域清寧,而清寧之中,有種種道萌長於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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