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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豆大的雨點落在百藥堂後山的諸多草木和藥草上,既噼里啪啦又淅淅瀝瀝的,也讓許廣陵所居的宅院,處於一片和諧的交響之中。
面對這雨,不同的草木有著不同的應對。
有的直接進入酣眠,萬事不管,懶懶地睡個好覺。
有的沉靜斂識,讓自己進入一種古井不波的老僧狀態。
有的則開放著自己的微識,在這雨中莫名地興奮,於微觀層面上,從根到葉無風而自抖,像極了跑到雨中舉著兩手、仰頭向天的小盆友,而如果這樹能像小盆友一樣會走動,多半就會來回地跑來跑去了。
對許廣陵來說,草木不止是生命,更是生靈。
而此刻,這些生靈,面對不一樣的天氣變化,也正做著與平時不一樣的屬於「靈」的種種舉動。
在天眼的觀照下,許廣陵將這些盡收眼底,然後臉上不時地露出會心的笑意,而那多半是天上閃電又打雷的時候。
這些樹中,很多都是百年乃至千年老樹,比如幾千年的就頗為不少,但過萬載的許廣陵還沒有發現。而哪怕是幾千年的老樹,也頗為怕閃怕雷。
閃電橫空的時候,那些老樹會發抖。
而驚雷炸響的時候,一些樹枝直接耷拉,像極了掩住耳朵的小盆友。
這也是許廣陵感到頗為有趣的地方,那就是哪怕幾千年的老樹,在這一點上也像極了小盆友,一種很奇妙的反差。
其實都幾千年的光陰了,經歷的雷雨應該很多了,怎麼還沒有習慣和養成大膽呢?
推其原因,多半是「身」決定了「心」(識)。
那就是活得越長久,長得越高大,雷電便越是天敵,不是主觀上怕不怕的問題,而是客觀上可不可以不怕的問題。
關於這一點,那些在以往的歲月中被雷劈焦了的古樹,在叢林中無聲地作著宣告。
一個叢林中,假如有一棵樹被雷劈了,那麼,其它的樹會知道嗎?
答案是,知道。
知道的!
在信息的交流和傳播上,這些草木比人類要超越多了,某種意義上,說它們是一體的都不為過。
許廣陵越是長久地觀察,便越心生感慨。
造化之神奇,實在是遍布處處,你發現得越多,便越驚嘆。
許廣陵站在亭中,其實只留一半心神在觀察這些樹,屬於閒暇式的觀察。
而還有一半心神,他在看書。
石九陽的師尊招待過他又回去之後,讓人給他送了大量的書籍過來,和藥物研製相關的,和藥香研製相關的,大概是無以為謝之下,對他的一種回饋。
這些書對許廣陵還是很起到開闊見識的作用的,甚至經常地,他會為書中的內容感到由衷的讚嘆。
不愧是修行大盛之世!
不愧是萬藥宗!
各種對於藥物配製方面的奇思妙想、巧妙構建,那真的是只有以整個【文明】作為背景才能提供。
作為大宗師和藥之大宗,許廣陵在藥物配製上,總體而言,其實只做到了「正」,而在「奇」和「巧」等這些方面,到底還是頗有不足的。
沒辦法,一人之識,如何比得上千千萬萬人之識。
在數以千年萬年計的時間長河中,在數以千千萬萬人計的繁星般的研究之中,別的都不需提,僅「妙手偶得」的情況,就太多太多了。
那些很多很多的妙手偶得,匯合在一起,就形成了燦爛耀眼的萬花筒。
而這卻不過是【文明】的小小一個角落罷了。
所以,哪怕大宗師,哪怕大宗,面對非大宗師與非大宗,也得俯首。
當這些非大宗師與非大宗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下,「聯起手來」。
也所以,此刻,當許廣陵在閱覽著屬於這個世界文明結晶的藥之書籍時,是以兩個視角同時進行的。
一個是大宗和大宗師的視角,俯視。
一個是個體面對文明的虔誠向學者的視角,仰視。
至於如同和老友相對般的平視,以許廣陵目前的層次和水平,還達不到。
直白點說,還嫩了點。
但也正因為此,閱讀這些書籍,給了他更多的新鮮乃至新奇,而若是如老友相對,則新、鮮、奇多半就都沒有了,有的只是親切而已。
一本書翻過大半,石九陽來訪。
雨天正是會友時。
當然,不下雨的時候,他一樣常常來訪,和許廣陵交流,帶給他一種奇妙的上癮,欲罷不能。
這次過來,石九陽還拎了一壇酒,「小許,堂里新釀的百花酒,嘗嘗,給點意見。」
這個意見還真不好給,要得罪人的。
不需要嘗,甚至酒還沒有開封,許廣陵便已經一下子洞徹了這酒的成色。
對一個藥之大宗來說,食是藥,香是藥,酒也是藥。
既是藥,便遵循著君臣佐使、陰陽升降。
而百藥堂釀的這所謂百花酒,如果從食客的角度來說呢,那是絕佳的,即便從藥師的角度來說呢,也甚多巧思,頗費思量和安排。
但如果站在一個大宗的高度,這百藥酒就有點太過花里胡哨、不知所謂了。
這也導致用天眼看過去,這壇酒光看上去就色彩太過駁雜,其中灰有之,褐也有之,還大片的,而這代表著這酒的藥力甚至未能避免掉毒性。
怎麼說呢,中評吧。
差評就太傷人了,好歹這水平還是符合「百藥堂」的層級的。
坐在亭中,兩人對酌,只是沒有什麼下酒菜。
「小許,怎麼樣,還可以吧?」石九陽略有點自得地說道。
看來這酒釀製或者配方有他的一份功勞。
但誰給你的自信說還可以的?
許廣陵點頭微笑,「是不錯。三十種花作底料,三十種花作主料,三十種花作輔料,又以六陽花等九種花作穿針引錢。這麼多味花葯,總體來說,不枉不悖,確實是可以傳世的方子。」
頓了頓,他又輕笑道:「只是,我數來數去,也只有九十九種花葯,這『百花酒』,是不是有點名不副實啊?」
石九陽啜下一口酒,然後哈哈大笑。
不過這笑中藏了心裡的幾分詫異、幾分震驚,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之前從那亂神香石九陽就知道許廣陵對藥之一道甚有悟性,也甚有研究,其功力可能不下於其修為。
但他也沒想到,對方在這方面的功力,居到到了這種他完全窺不到邊的地步。
輕啜一口就能直接品出釀製這酒所用的所有花葯?
石九陽實在想不出這究竟是怎麼才能做到的。
如果說十味八味藥,品出其中的五六七味,都不算稀奇,稍微高明一點的藥師都能做到。
如果說在近百味藥里品出二十三味,也不算太稀奇。
因為石九陽自己差不多就是這個水平。
但如許廣陵這般的,直接道出是九十九味而不是一百味,那就真的是品出了其中的所有,不多一味,也不少一味,這樣的一種精確,令人在不可思議之餘,簡直毛骨悚然。
這麼多味藥的相互滲透,彼此之間不能說全然的渾同為一,但也所差無幾了。
石九陽自忖就算他的師尊過來,大概也只能品出其中的四五十味,而那就算是頂天了。
甚至,許廣陵哪怕品出其中絕大部分,說一句「大概用了八九十味藥」,或者「這一百味藥」怎麼怎麼,石九陽都不至於驚異成這樣。
不多一味,不少一味!
還是那話,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啊?
石九陽甚至都開始懷疑許廣陵是不是在開竅境就有了神通,類似於因果類或預知類的神通。
他不是「分辨」出這酒里有多少味藥。
他是通過神通直接得出答案的!
當然,這個問題是不能問對面的。
不要說眼下,就算以後他們彼此之間真的成了莫逆之交甚至生死之交,也不適合討論這個問題。
有些私密,私到了天地之間,只適合自己一個人知道。
親不宜知,友不宜知,師不宜知,徒不宜知。
舍天舍地,唯吾自知。
這是實實在在的載於道書中的話:
「修行之道,在於私,在於不私。不私,之所以蓄;私,之所以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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