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池塘，如果你想知道這個池塘里有多少魚，怎麼辦？

  把池塘的水抽乾。

  水落石出，水落魚現。

  這是最簡單的辦法，或者說，最「直接」，但許多時候，行不通，而只能作為一個理論上的選項。

  除了這個辦法之外，其它的辦法都會比較間接，在不破壞水也不傷害魚的情況下，灑餌無疑是一個可以考慮的選擇。

  葉小葉現在其實就是在灑餌。

  但他的目的並不是釣魚，也不是真的要窮究五雲城這個塘子裡有多少魚，而是藉機調整一下「飼料」。

  這「飼料」他自己也要吃的。

  所以若這麼形容的話，那他自己也就是一條魚了。

  魚不魚的，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葉小葉以這樣的一個開場方式，切入五雲城的修者生態圈。

  在穆清風平靜於自己的「齋戒」中時，同樣的一枚上品築基丹，出現在雲華的手中。

  雲華，其父是五雲城修者，其祖是五雲城修者，其祖宗往上十八代，都是五雲城修者。

  但到了他這一代，終於鐵樹開花，雲華小時，被成功送進南林郡，拜入南林郡最大宗門「青林宗」修行。

  等他凝元圓滿，晉入玄關境，才知道，他一直以為的青林宗其實只是青林宗的分宗，而青林宗的總宗，位於南林郡更上的九江州，而且是九江州的三大霸主宗門之一。

  玄關境的雲華，在總宗的修行聖地潛修，成功晉入開竅境。

  開竅境後，修行的進度就慢了，不止他慢，所有人都慢。

  歲月是把刀，它不會斬斷人的脊樑，卻會一點點地砍去所有人與生俱來的狂妄。

  或者遲，或者早。

  遲早。

  開竅境，壽有五百載。當年，在宗門突破玄關晉入開竅境的那一刻，雲華仰天長嘯。

  雲沒有被他嘯開，但他卻是感覺整個天地都被他給嘯動了！

  開竅境啊！

  這是他的父親、祖父乃至於祖祖輩輩都未曾達到過的高度。

  他們最高的修為，都是凝元境。

  他們最高的壽命，也最多只是達到了兩百多歲而已，都沒有一個達到三百歲的。

  而現在，他五百歲起步！

  晉入開竅境後，好像是理解他的心情，都沒待雲華提出來，他就在宗門的安排下，在幾個同門師兄妹的陪同下，回家省親。

  那一年，雲華五十七歲。

  五十七歲的開竅境，在青林宗不是最天才，但已經是最天才那一檔了。

  五十七歲，就打破了生死的一重關隘，將壽數擴展到了五百餘歲，都不需別的任何人來說，雲華就已經覺得，那一刻，整個天地間的所有氣運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那一年，他的父親九十九歲，他的祖父一百九十九歲，他的曾祖父也還在世，不過已經老邁。

  老邁不用怕，他去宗門求取一些養生丹，別的不敢說，讓曾祖再延幾十年壽命，是沒問題的。

  一百九十九？

  「祖父，一百九十九歲還很年輕，放心，我一定會讓你和我一樣，晉入開竅境的！」

  雲華拉著祖父的手，慷慨激昂地說道。

  小時候，他是祖父帶著的，和祖父祖母最親了。

  「父親，你才九十九，兒子別的不敢說，等你到祖父這般年紀之前，我保你開竅境！」

  那一刻，雲華夸下的豪語，讓整個家族都歡聲雷動。

  那一刻，也是雲華生命里的最高光，而就在那個高光時刻，雲華非常內斂的沒有說出口的話是，「我雲華，必定走過這真妄之境，破妄入真，成為真一大修士！」

  每個人都做過夢。

  而不管實際年齡多大，還在做夢、還能做夢的人，都是少年。

  當所有的夢想都破滅，一個人只為現實而活的時候，其實就已經老了。

  所以人生實際上沒有中年，而只有少年和老年。

  非少即老。

  非老即少。

  五十七歲，在家族上下遠近的眾星拱月下發著沖天壯志的雲華，那一刻的夢想和意氣，一如少年，甚至，更甚其真正的少年之時。

  少年從來容易老。

  不是不老，時候未到。

  從五十七歲到三百五十七歲，三百年的光陰，回首的時候，才發現其實也只是彈指一揮間而已。

  遠沒有想像的或者看上去的那麼長！

  雲華今年三百六十三歲。

  距開竅境「五百開外」的壽數，都不算「開外」了，就以最保守的五百來算，他也還有足足一百三十七歲的光陰。

  從這個來看，按理說，他不老。

  但實際上，他真的老了。

  從晉入開竅到現在，三百餘年的時間，他說過的豪言壯語，他發過的沖天壯志，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破滅。

  哪怕有養生丹，曾祖也沒能延幾十年的壽命，只延了七年半，然後走了。

  哪怕他竭盡手段，也並未能讓祖父和父親來到開竅境，甚至玄關境都未能晉入，然後在這些年裡，他們也相繼走了，包括祖母和母親。

  而他自己，也在這真妄之境中，在漫長的跋涉中，慢慢地失去了方向。

  開竅境又名真妄境，又名黃沙境。

  這三百年裡，雲華先是體會到了何為真妄，當他的曾祖、祖父、父親先後離世的時候。

  然後，他又體會到了何為黃沙，當他很多年才打開一竅，速度越來越慢，而距離晉入真一的「十八星」要求還很遠很遠的時候。

  六年前，也就是三百五十七歲那一年，雲華真的感覺累了，想休息。

  也因此，他告老還鄉，從宗門來到了五雲城。

  這一次的返回五雲，不是回家省親，不是榮光耀祖，而只是錦衣夜行。

  五雲城首屈一指的雲姓家族，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老祖宗，安安靜靜地在城主府中做一個監守人。

  說是監守，其實只是養老而已。

  沒有什麼城主。

  有的只是一個身心都已經非常疲累的老人。

  這個老人經常會出去爬爬山，在山中過上幾宿，也會經常在城中逛逛街，不時地，和賣餅子的攤主聊上幾句，和開鋪子的店主話上一些家常。

  出入街巷人不識，只道蒼顏白髮翁。

  沒有幾個人知道他是修者。

  沒有幾個人知道他是城主。

  更沒有幾個人甚至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開竅境的修士。

  這一日早晨，雲華背著雙手，如一個尋常的老人，走過流雲街。

  流雲街的街口有一個賣炊餅的老漢，他賣的炊餅很好吃，老手藝了，雲華出來逛的時候，若逢早上，若經過那街口，經常會在那攤車上買個餅子。

  今日也不例外，早早地，雲華就聞到炊餅那熟悉的香味了。

  大道也許很冰冷，人間卻自有溫暖。

  買了炊餅，雲華站在攤車邊一邊吃，一邊和老漢閒聊著。

  而對於吃了自家幾年炊餅的這位老大哥，老漢也很親近，他們之間，很多話都可以聊。

  甚至一些和自家兒孫都沒法說的話，也可以在這裡說。

  因為有些話，兒孫不懂，而只有他們這個年紀的老人，才懂。

  今日，說著說著，老漢就提起了他剛才碰到的一樁異事，那絕對是異事了，「老哥，你說奇怪不奇怪，咱這炊餅，是好是壞我就算不說你也都知道的，可是剛才路過那裡啊，好幾十號人呢，居然沒一個人要我的炊餅！」

  說著這話，老漢有點懷疑自我，懷疑人生。

  路過那裡之後，他最初懷疑是不是今天做的餅子有點問題，火候不對，然後又懷疑是不是買的肉有問題，味道可能不對。

  但這會兒，從好多個老顧客的反應，以及他自己親口品嘗的體驗，他肯定了，他的炊餅沒問題！

  有問題的，是那些傢伙！

  「哦，怎麼一回事，老弟，說來聽聽。」

  半晌後，吃完了手中的餅子，抹抹嘴，雲華重新背起手，向著流雲街和青雲街的交叉口走去。

  才剛到交叉口，他就看到了不遠處一個鋪子門口的人群聚集。

  「有意思，有意思！」

  「現在的小孩兒，可真會玩！」

  是的，才七八十歲的溫東華，在他眼裡確實也只是小孩兒。

  站在外面，看著，聽著，雲華隨後離去。

  下午的時候，他重新過來，手裡拿著幾張紙，進了藥鋪。

  而此時，城主府中，雲華的面前，是一個打開的木盒，一粒木盒裡的藥丸，以及，一張摺疊起來的紙。

  「這字倒也周正。」

  打開紙來，雲華沒看內容，倒先看起了字。

  拓版印的字，字墨的品質也還不錯，清香清香的。

  【上品築基丹服用說明】

  築基丹，沒聽說過的藥啊。

  築基這個名詞是新的，但這個意思卻不新，一看就懂。

  而上午在那藥鋪門口看到這名字，雲華就感覺好笑。

  一介小兒，知道什麼是「築基」麼？

  連凝元境都沒有破，也敢妄言什麼築基，天下間再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事了。

  不過活了這麼多年，見的東西太多了，雲華對此也只是淡淡一笑而已，隨後就看起了下面的內容。

  【服用之前，最好飽食並安靜調養數日，清淨身心，以半月為宜。當服用時，又宜三日不食，只進用沸後溫水，三日後，於夜晚來臨之時，服用此藥，或可受此藥之最大功效。】

  說你胖，你還真喘起來了。

  看到那說明紙上最後的這句話，雲華更是搖了搖頭。

  別說十藥堂了，百藥堂的藥他服過，千藥堂的藥他一樣服過！

  姓溫的這小孩兒，你還真敢玩啊，別的不說，光這張紙要是被百藥堂的人知道，你就要吃不了兜著走！

  雲華自不會去遵守這紙上的故弄玄虛。

  拿起藥丸看了看，沒聞著什麼味道之後，他隨手就把藥丸扔進了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