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亦酒並沒有指責江夜雨太過殘忍無情,甚至對這個方案表示認可。
但她也並沒有同意這個方案。
她知道江夜雨是真的這樣想的,早在當初決定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就已經做好準備全盤接受這位神明的所有模樣。
江夜雨對她也是這麼做的。
她也知道江夜雨不是無的放矢,他真的可以做到。
他雖有天罰在身,但力量依舊鼎盛,而觀白虎和朱雀,一個孩子和一個蛋,重傷孱弱,還寄人籬下,這對他而言簡直是刀俎上的魚肉。
甚至她想算計祂們也易如反掌。
當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祂們看著狼狽單純,但神畢竟是神,神通曉萬物,如果試圖在祂們面前撒謊,祂們未必不會察覺到。
察覺到然後呢?仇視?報復?
不,祂們不會,祂們甚至沒有被背叛了就要反目成仇的概念。
祂們很可能會做出一個正常人無法理解但在祂們眼裡很正常的行為——
那就是同意江夜雨的方案。
很匪夷所思,但這是有跡可循的,不是黎亦酒的臆想。
當初江夜雨提議由她繼承朱雀神格早日回歸天界的時候,朱雀默認了。
方才江夜雨對素威坦露殺意的時候,素威沒有反應。
這樣的最初的四方神靈就是這樣,沒有個人的喜怒哀樂、沒有對死亡的恐懼,也沒有對生的欲望,祂們的世界裡只有天下大任。
黎亦酒甚至懷疑,祂們不是真的對天界的局面完全沒有辦法,祂們已經想到了這個方案。
與其祂們參差不齊地休養生息,不如節約時間將砝碼壓在江夜雨身上,江夜雨此時此刻的條件比祂們強千百倍。
但有一點讓祂們猶疑。
那就是祂們如今不確定江夜雨是否真的會去挽救天界。
察覺到同為四方神靈之一的玄武對挽救天界這件事的不堅定,當真讓祂們感到迷茫。
於是祂們在觀察,在試探,在等待他們做出反應。
就像素威一開始出現時刻意試探江夜雨對她的在意程度那樣。
如果結果出來了,如果確定他真的會,如果這個方式能夠讓天界早日回歸正軌——
祂們願意為此赴死。
似乎很偉大,也似乎很可笑。
她微微抬眸,看到了不知何時出現在屋頂的素威。
祂抱著朱雀蛋坐在屋脊上,像是一個尋常人家頑皮的孩童,但細看之下感受不到任何情緒。
無悲無喜,無心無情。
看到祂們的這一瞬,黎亦酒知道自己猜對了。
祂們什麼都知道。
祂們在等他們做出決定。
只要他們會將守護天界的責任做好,祂們不在意他們的決定里摻雜了多少私慾,也不在意自己的結局。
但別試圖誆騙祂們,神的眼睛可以看穿世間萬物。
作為一個人,她在這一刻產生的情緒簡直五味雜陳。
但這時候黎亦酒沒有試圖以一個有七情六慾的人的角度去和神共情。
她只是站在這裡的個人的角度,坦坦蕩蕩、開誠布公地去商討這件事,並發表自己的意見。
她看著江夜雨,道:「這是一個站在利益角度上幾乎完美的方案,我說完全不心動是假的。」
江夜雨微頓,「幾乎?」
黎亦酒笑了,「對,幾乎。」
她靠在屋檐下,隨意撥弄了一下風鈴,叮咚脆響伴著她帶著些許嘆息的聲音響起,「你啊,似乎考慮到了方方面面,卻忘了考慮自己。」
「我否決這個提議。」
黎亦酒斬釘截鐵地說,「不是因為這很殘忍,也不是因為我想普度眾生。」
實際上她一直都不覺得自己配的上「普度眾生」這四個字,她一直以的所作所為,哪怕是萬年前選擇內丹道,也夠不上「普度眾生」的菩薩心腸。
她想的只是,讓自己目之所及的、正在生活的世界朝著自己希望的方向發展而已。
說什麼普度眾生太空泛了,她不是神,這個高帽她不帶。
對於江夜雨這個提議她也是如此。
她認真地看著江夜雨,指出他方案中的漏洞,「你忘了考慮自己,你又忘了自己身上的天罰,殺生尚有懲罰,我不信你弒神沒有業障。」
萬一真的有怎麼辦?
這滔天業障拿什麼來抵?
萬一她的擔心沒有錯,那她可能會失去一個完美的伴侶,挽救天界的計劃也會悉數崩盤。
他們都承擔不起這個後果。
可白虎素威和朱雀丹鸞考慮的只有天界危亡,江夜雨考慮的只是為她的天界之行掃清障礙。
似乎什麼都考慮好了,什麼都周全到了。
但看似最心狠手辣卻背負了所有的那個人,卻完全沒有被考慮到。
黎亦酒輕嘆一聲,看著驟然失聲的江夜雨,「這個世界上總要有一個人要為你考慮,不然我們在一起有什麼意義?」
她看著江夜雨微怔的眼睛,輕聲問:「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愛你?」
問完黎亦酒就笑了。
是的,他還真的忘了。
嘖,純純戀愛腦,她要是個無情渣女他可怎麼辦啊?
黎亦酒被自己的感慨逗樂了,笑得愈發開心了,「找到bug了,一票否決!我的天哪,你們這些神啊,三個腦子加起來還沒我一個頂用……」
江夜雨說不出話來。
素威和丹鸞也陷入了緘默。
除了緘默之外,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幾乎可以堪稱為震撼的感覺。
素威下意識想反駁。
區區業障何足為慮?早日挽救天界比這重要千百倍!
可看著那位玄天的道侶眉眼的笑意,祂忽而說不出話來了。
素威帝君來到人間後,在此時此刻,真正學到了第一個「人情世故」——換位思考。
挽救天界只是對祂來說迫在眉睫,但在別人眼裡,可以不那麼重要。
現在有一個人在心裡把玄天放在了這件事的前面。
而也正因為她把玄天放在這件事前面,所以才看到了祂們看不到的漏洞,規避了一場可能會發生的災難。
這在祂們眼裡簡直難以理解,幾乎是天翻地覆的那種難以理解。
而起因僅僅是,她說她愛玄天。
素威抱著朱雀蛋,忽而喃喃自語,「愛的威力真的有那麼大嗎?本座的信徒也說自己愛上了一個人,然後便背叛了本座……」
朱雀蛋從祂懷裡掙扎出來。
想思考神生自個兒思考去,別帶上本座。
搞得好像本座就沒被信徒背叛似的,搞得好像本座就不抑鬱似的。
雖然被背叛的原因並不是同一個。
黎亦酒見徒子徒孫們差不多都將東西挑好了,看著靈鏡中的江夜雨輕聲道:「順其自然吧,不要去背負本該不是你背負的東西。」
她注視他的眼睛說:「那些遠方的天高海闊,沒有眼前的你重要。」
說罷,黎亦酒關上了靈鏡。
她看向抱著靈器的傻愣在庫房門口的徒子徒孫們挑眉,「都挑好了?」
徒子徒孫們下意識點頭。
而後就看到龜大師對他們揮了揮衣袖,便把他們丟出了空間。
「……」
眾修士瞬間回到了黎亦酒暫住的院落,由於出來得太猝不及防,他們的落地姿勢不太優雅。
不過他們此時顯然完全沒有心情思考這個細枝末節了。
他們就這樣四仰八叉地坐在地上,彼此對視,眼神里都帶著三分迷茫三分震驚和四分不敢置信。
自然真人第一個開口,「我有一個想法……」
自然真人說完,逍遙子接上,「我也有一個想法,龜大師和帝君……劍尊以為呢?」
蕭雲長當機立斷地否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就是可能也不是你們想的那種可能!當初你們就造謠黎亦酒和帝君,現在又來造謠我師父和帝君,簡直豈有此理!」
「……」
眾修士悻悻地收回目光,但有人小聲嘟噥,「不過劍尊,你的眼神不是很堅定啊……」
「……」
蕭雲長確實不太堅定。
看到師父和帝君相談甚歡甚至能越過他處理明燈祖師的遺物,這讓他怎麼堅定地起來?!
不,這個想法很齷齪,太齷齪了!
但他真的很難不懷疑……
這時符陽子擰著眉頭自言自語了一句,「可師父不是跟師姐搞上了嗎……」
此話一出,眾修士齊刷刷地看了過來,目光亮得像八千瓦的燈泡。
什麼玩意兒??
龜大師和黎亦酒?!
蕭雲長和藥無疾看符陽子的目光幾乎帶著驚恐,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東西?!
符陽子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漏嘴了。
在仙門大比之前,他意外得知冷酷無情的「師父」會為師姐下廚,還看到師姐給「師父」餵食,舉止親密,眼神拉絲,便開始產生了這個懷疑。
他不知道那時那個冷酷無情的「師父」是江夜雨假扮的。
但現在師父跟帝君又……
符陽子的眼神也驚恐起來,他都知道了些什麼啊?!
他這樣會被殺人滅口的吧?!
不不不,他什麼都不知道,符陽子連忙否認,「老夫什麼都沒說!是你們聽錯了!」
「……」
此地無銀三百兩。
他解釋還好,他這麼一解釋,他們更是浮想聯翩了。
畢竟龜大師對黎亦酒這個徒兒確實是真的好,都願意出面給她掙錢了,感覺確實有點超出了正常師徒的界限……
但帝君似乎對龜大師和黎亦酒都挺好的,他在其中又是處於什麼位置呢?
嘶,玩這麼花?
眾修士連忙搖頭將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東西甩出去。
不要看!不要想!
會沒命的!
黎亦酒不知自己風評被害,忙活了兩三天時間,總算將青玉鐲修好,並把空間都安排妥當了。
阿湫也醒了,確實如她預料的那樣,黏她黏得寸步不離。
這幾天桃花塢的人依然會來噓寒問暖,但明燈祖師的遺物大多都拿回來了,眾修士不太愛搭理他們,便都藉口閉關去了。
得知黎亦酒得空,這才出門。
黎亦酒此時隨意靠在樹下的椅子上曬太陽。
器靈阿湫挨著她坐在一起,並哼哧哼哧吃著茶几上點心,含糊不清的對她說著話,顯然很開心。
黎亦酒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修繕完整變得煥然一新的青玉鐲戴在她的手腕上,不過她手上還拿著一小節玉鐲的斷玉。
這是從空間裡切割下來的部分,已經和這個秘境交雜融合在了一起。
雖然用這截本體還可以聯繫上這部分空間,但東西已經轉移走,收不走還隨便來個人都能進去的空間留著也沒什麼用了。
不過她想了想,最終還是將它收好了。
看到徒子徒孫們過來了,黎亦酒問:「這幾天大祭司將靈源送過來了嗎?」
蕭雲長搖頭,「沒有。」
符陽子擰眉道:「我們問過,但他們總顧左右而言他,說什麼靈源一時半會兒取不下來。」
黎亦酒淡淡地笑了一聲,「不是靈源一時半會兒取不下來,是他們一時半會兒不想放我們走。」
眾修士頓時怒上心頭。
黎亦酒不甚在意地道:「他們不送我自己去取。」
說罷她看向阿湫,「可知道靈源被他們放在何地了?」
阿湫嘴裡咬著點心連連點頭,「唔唔吱道!阿娘我帶你去!」
黎亦酒頷首同她離開。
眾修士見此也連忙跟了上去。
不過他們沒有跟太近,只是保持了一段距離綴在她們後面。
有人不禁小聲問:「祖師的青玉鐲不是被大師修好了嗎?為何阿湫還管大師叫阿娘?」
自然真人指了指自己的腦子,猶疑道:「難道是這裡沒修好?」
其他人搖頭,「不懂,神器和器靈的事我們不懂。」
又有人更小聲地問:「大師怎麼把祖師的遺物戴在手上?這真的沒問題嗎?」
有問題,問題大了,但是……
但是如果帝君同意的話就不是問題了……嘶,他不會真同意了吧?
眾修士不敢去想這代表什麼。
接著又又有人更更小聲地開口,「你們有沒有覺得,阿湫長得很像帝君和黎亦酒?」
符陽子當即懟道:「哪裡像了?哪裡像了?阿湫是萬年前祖師留下來的器靈,像帝君也就罷了,怎麼會跟黎亦酒扯上關係?你不要睜著眼睛亂講!」
「……」
誰睜著眼睛亂講了?沒見只有你一個急著嚷嚷,其他人都不吱聲了嗎?
是因為真的很像啊!
藥無疾道:「符道友此言不無道理,阿湫是萬年前明燈祖師留下的器靈,自然和祖師相似,怎會和黎亦酒有關?諸位莫要胡亂造謠。」
逍遙子單手抵著下顎思忖道:「還有一事,那桃花塢主為何要偽裝成黎亦酒的模樣,為什麼偽裝成她的模樣就能欺騙到器靈?又或者桃花塢主偽裝的不是黎亦酒,而是……」
明燈祖師!
眾修士心中齊齊湧起這個猜想,進而他們又想到,這麼說的話,黎亦酒豈不是肖似明燈祖師?!
所以明燈祖師的真容其實是黎亦酒這樣的?!
他們十分震驚,但這個猜測一出來,頓時解開了許多困擾他們的謎題,比如桃花塢主為何那樣做,在比如帝君為何會覺得黎亦酒像明燈祖師……
感情她是真的像啊?
搞錯了的竟是他們自己?!
悟了!他們悟了!
黎亦酒也悟了,她找到靈源的所在之地了。
不對,是所在之天。
黎亦酒循著阿湫指的方向抬頭。
沒錯,靈源被桃花塢這群人藏到天上去了……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