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上

  高考前夜,天色是濃稠的黑,無盡的黑暗裡裹挾著顫抖的星辰和半顯半匿的清冷月色。閱讀

  楚星寧睡不著,借著窗外星點路燈的光亮,他從床上摸索著爬起來,將被子甩到一邊,下了地。

  他無聲無息的走到客廳里,夜晚的客廳也格外安靜,茶几上散發著淡淡果香。

  借著微弱的光亮,他抬起頭,看了看懸掛在客廳中央的錶盤。

  已經是凌晨3點了。

  明天就是高考,可他失眠到現在。

  真是不應該啊。

  可是腦子裡裴絳的影子揮之不去。

  他嘆了口氣,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靜靜的望著窗外。

  窗簾沒有拉嚴,就是那一道縫隙,透著星點的光亮和瑟瑟的夜風。

  明明是燥熱不堪的夏日,偏偏晚上還涼的人發顫。

  但楚星寧一點也沒有心情給自己加件衣服。

  白天的事情依舊如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回放。

  高考之前,他自然想和裴絳再見一面。

  有裴絳在他面前說說話,他也能更有動力。

  他們約好了一起去帝都。

  楚星寧讀大學,裴絳在T大附中讀高中,這樣他們還是能經常在一起,聽說裴絳親戚已經給辦好了。

  可裴絳卻對他避之不見。

  當然,裴絳找了很多理由。

  比如學校作業多,比如剛好要去趟親戚家看望。

  但楚星寧不是傻子,真的理由和編的理由他還是能分辨的。

  以裴絳對他的喜歡,在他高考的重要日子前,一定會當面給他鼓勵的。

  除非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可就在這時候,楚星寧還是滿心對裴絳的關心。

  他怕裴絳出什麼事,怕裴絳的媽媽出什麼事,怕學校里有人欺負裴絳。

  小朋友畢竟比他還小兩歲,媽媽在外地,平時又總是孤單一個人,也沒什麼朋友。

  裴絳除了依靠他,還能依靠誰呢。

  楚星寧特意跑去了裴絳的學校。

  他一向不拘小節,不是敏感細膩的個性,所以之前從來沒來過裴絳的學校,更沒詳細問過裴絳在哪個班。

  但走到大門口,他就被校園的建築震懾到了。

  貴族初中和他所上的初中,完全不是一個風格。

  偶爾看到路過的學生,也是穿著設計感十足,風格青春優美的校服。

  根本不像淮南一中那種兜風的口袋。

  楚星寧心中隱隱不安。

  雖然裴絳告訴他,是因為成績優秀才可以到這裡讀書。

  但這真的是一個父親去世,母親外出打工的普通家庭可以負擔的起的生活嗎?

  就算因為成績好免除了學費,那其餘的課本費,服裝費,活動經費也要比淮南一中多個幾倍吧。

  而且這種貴族中學,大多並不是為國內的中高考體系培養人才。

  來這裡讀書的學生,幾乎都會選擇出國讀書。

  可裴絳卻要去他的大學附近念附中,考高考。

  而且即便成績再好,沒有戶口也是很難在帝都入學的。

  裴絳卻聲稱他的親戚有門路。

  楚星寧不敢再多想了。

  他掃去腦海中的不安,略有拘謹的走到安保處。

  「你好,請問學校什麼時候放學,我想找我弟弟。」

  安保處的工作人員十分不耐煩,但一抬頭看到楚星寧的臉,胸口的火氣自然而然就消了。

  誰都不會對這樣一張臉發脾氣的。

  更何況楚星寧還穿著淮南一中的校服,誰都知道,淮南一中是市內最好的重點高中。

  「啊,你弟弟初幾啊?」

  「初三,今年中考。」

  保安看了看表,耐著性子道:「這個時間初三還沒放學呢,還有半個小時,你要不再等等?」

  這所貴族初中並不是公立學校,所以不會被用作高考考場,學生也不會在高考期間放假。

  楚星寧點點頭:「謝謝您,我不著急。」

  他頂著陽光,有點睜不開眼睛。

  保安難得熱情,按下按鈕幫楚星寧開了個門。

  「外面太熱了,你要不進保安室等吧,有空調還有飲水機。」

  楚星寧躊躇了一下,覺得自己明天就高考了,今天的確應該對自己好一點。

  於是他也不推辭,利落的進了裴絳的學校,又拐進保安室。

  保安已經幫他用紙杯接了水,笑呵呵道:「現在天太熱了,對明天要高考的學生真是折磨。」

  楚星寧趕緊雙手接過紙杯,抿了一口:「謝謝,我明天就要高考。」

  保安愣了一下,隨即眼前一亮:「你高三了啊,真看不出來,我以為你剛上高一呢。」

  楚星寧彎了彎眼睛。

  他長得好看,皮膚又白,的確有點顯小,沒有畢業生的成熟感。

  「我早上學一年。」

  「那祝你明天馬到成功,考上理想的大學!」

  「一定的。」楚星寧對自己很有信心。

  「準備考哪個大學啊?」

  「T大吧,我一直的目標就是T大。」

  提到心儀的大學,楚星寧忍不住垂下眼睛笑了笑。

  任何一個高中生都在高考之前幻想過,進入理想大學的那一刻,光明的,美好的,充滿希望的未來。

  他當然也想像過,自己和楚洮一起踏入T大的景象,一定會特別痛快吧。

  這樣也給爸媽省了很多事,至少不用分別去兩個地方送孩子上學。

  保安驚嘆道:「喲,你學習這麼好呀!」

  楚星寧不謙虛:「還算不錯。」

  畢竟三模的時候,他排了全校第二,和第一隻差了三分。

  如果他說自己學習不行,實在是太虛偽了。

  保安念叨道:「真好,我就覺得還是你們這種孩子好,正經中考高考,比他們這亂七八糟的教育強。」

  楚星寧想這位大叔並不懂私立高中的教育體系,所以也沒反駁。

  保安繼續道:「這幫孩子,家裡一個比一個有錢,我聽他們天天聊的東西,都特別物質,這才多大就這樣了,以後還了得?」

  楚星寧聽聞,又開始替裴絳辛酸。

  怪不得裴絳身邊沒什麼朋友,不是同一個圈子,不具有相同的財力,肯定很難融的進去。

  裴絳應該過得很辛苦吧。

  聽著同學們討論那些他想都不敢想的生活,卻根本插不上嘴。

  或許他也經歷過語言暴力。

  被身邊同學有意無意的嘲笑。

  而這些時候,自己卻不能在他身邊保護他。

  楚星寧不由自主的攥緊紙杯,喃喃問道:「在這個學校,如果家庭條件不是那麼好,會不會受欺負啊?」

  保安笑道:「這學校哪有家庭條件不好的。」

  楚星寧:「憑成績特招進來的。」

  保安挑了下眉:「你弟弟嗎?不會吧,我沒聽說學校有什麼特招,而且光學生成績好沒用啊,想要入學還要面試家長的,家長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才可以。」

  楚星寧皺了下眉:「我弟弟的爸爸出車禍去世了,他媽媽在外打工,他的確是因為成績好被錄取的。」

  保安卻還是堅持:「你這種是不可能的,因為學校錄取的時候也要考慮學生的心理健康問題,如果家庭差距太過懸殊,即便成績好也不會要的。

  而且在上學期間,家長也要出力的。

  比如經常就有家長是大學教授的來這裡講課,家長是司法部門的到學校普法,還有家長是消防局局長的,到學校搞消防演習呢。

  更不用說那些經商的,有錢的,學校每次活動都有不少家長贊助活動經費,把自己家公司的招牌掛進校園給孩子長臉。」

  「這樣啊。」楚星寧雖然點頭,但並不全信。

  大叔也許只是道聽途說,學校的錄取原則也不會跟他說。

  當然學校大部分可能是他說的那種情況,但總有例外。

  裴絳就是那個例外。

  半個小時並不算長。

  楚星寧跟保安大叔閒聊一會兒,放學鈴就響了。

  校門外已經停了不少私家車,陸陸續續的,開始有學生從校園裡出來。

  楚星寧便不再說話,專心致志的在人群中找裴絳的身影。

  一幫學生們混在一起,說說笑笑,陸陸續續往校外走。

  楚星寧終於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裴絳貼著花壇的邊緣,隨意拎著書包,齒間咬著根餅乾,手裡擺弄著手機。

  他沒怎麼注意身邊的人,臉色也冷淡的很,和以往楚星寧見到的樣子完全不同。

  但楚星寧已經沒有耐心等下去了。

  他把紙杯放到一邊,從保安室衝出去,撥開人群,飛快朝裴絳走去。

  裴絳把餅乾咬碎,抿到嘴裡,然後抬起左手掃了一眼手錶。

  在夕陽的餘韻下,錶盤反射著灼灼的光暈。

  楚星寧皺了下眉。

  裴絳手上戴的表,並不是生日那天江涉送的那塊。

  裴絳明明說過很喜歡的,而且每次和他見面的時候,手上戴的都是那塊表。

  楚星寧沉了沉氣,更快速的朝裴絳走過去。

  可惜人流混雜,阻礙了他的路。

  他看見有人走過來,拍了一下裴絳的肩膀。

  裴絳抬眼一掃,冷淡的擰了下眉。

  對方卻一臉賠笑的模樣。

  「裴神,你是怎麼弄到紀岑予的簽名CD的,能給我弄一份嗎?」

  裴絳扯了扯唇,敷衍道:「不能。」

  對方還是堅持不懈:「我女朋友特喜歡紀岑予,要不我買也行啊,你手裡那份多少錢?」

  裴絳不耐煩,躲開他:「那是給我哥哥的高考禮物,多少錢都不賣。」

  對方失望道:「求你了裴神,我給你我家島的終生VIP卡行不行?」

  裴絳眼睛一眯,冷呵一聲:「在我這裡,你家的整個島都比不上我哥哥笑一笑。」

  「你!」對方又羞又惱,到底也是有脾氣的,於是陰陽怪氣道,「行啊裴絳,玩玩Omega你還挺上心的。」

  裴絳臉色倏的一冷,眼底的狠意一閃而過。

  「滾。」

  對方朝裴絳吐吐舌頭:「也是啊,好不容易分化了,正好拿禮物哄人家標記滾-床單嘛。」

  那人到底有點怕裴絳,口嗨一句,就灰溜溜的跑走了。

  楚星寧剛擠到裴絳的身後,唯獨把最後那句話一字不差的聽了個正切。

  裴絳左耳塞著藍牙耳機,側臉精緻,下顎的曲線隱隱有了成熟的輪廓。

  他眼瞼緩慢的顫了一下,喉結滾動,青澀的臉上露出了完全不天真可愛的神色。

  一陣風掃過,吹起裴絳貼服在耳際的碎發和整齊筆挺的校服。

  楚星寧嗅到了和著暖風的白麝香,那是抑制劑的味道。

  被抑制劑遮蓋的,是楚星寧並不喜歡的屬於alpha的信息素。

  裴絳分化成了alpha。

  夕陽西斜,地面,房屋,樹木,花草,全部被鍍上了一層赤金色。

  裴絳的側臉也是赤金色的。

  這個下午喧鬧卻又美好,放學的時光總是伴隨著輕鬆的喜悅,無數張稚嫩的笑臉在楚星寧面前頻頻閃過。

  他們擦身而過,有意無意的撞著楚星寧的肩膀,有些力道輕,有些力道不小。

  楚星寧在人群中搖晃,仿佛置身深海,飄搖無依的帆船。

  只需一個浪頭,他就可以被徹底打翻,墜入永無光明的海底。

  裴絳並沒有發現楚星寧的存在,他一邊向前走,一邊低頭在手機上打字。

  他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打完字還認真的檢查了一遍,這才確認發送。

  楚星寧的手機響亮的叫了一聲,並在他的兜里短促震動。

  楚星寧麻木的從兜里拿出手機,低頭掃了一眼。

  【小朋友:哥哥抱歉哦,我已經在親戚家了,不能陪你吃飯好傷心,我大概要睡不著覺了。但哥哥今晚要早點睡,明天好好考試,千萬不要太想我,只有我想著哥哥就好,親親~】

  很熟悉的撒嬌的語氣,如果是以前,楚星寧一定會報之寵溺的一笑,然後無可奈何的原諒他。

  可今天,哪怕是在灼熱的夕陽下,他依舊覺得遍體生寒。

  原來這樣親昵的情話,隔著文字都能透出來的甜意,是裴絳用如此冷淡的表情打出來的。

  他突然懂得裴絳為什麼不願意見他了。

  高考並不是開始,而是結束。

  他一直等待的,不是相濡以沫的未來,而是冰冷殘酷的拋棄。

  或許在高考前夜依舊願意欺騙他,是裴絳對他最後的善意了。

  楚星寧攥緊手機,眼前漸漸模糊。

  裴絳的身影,恍惚拉長,在日光下斑駁。

  而他已經退到了黑暗裡。

  「哥哥你是淮南一中的啊,怎麼到這兒來了?」

  「小哥哥,你來找人嗎?」

  「小哥哥?」

  ......

  不管在何時何地,面對什麼年齡的人,楚星寧的長相總是有優勢。

  即便是絕大部分都沒分化的初中生,也很難不多看他一眼。

  有人大膽的碰了碰楚星寧的手,臉上帶著期待的興奮:「小哥哥,你要找人我幫你吧,我叫杜星月。」

  但楚星寧毫無反應。

  身後的騷亂還是引起了裴絳的注意。

  他忍不住摘掉耳機,回頭望了一眼。

  猝不及防的,和楚星寧對視。

  裴絳的臉色頓時慘白。

  楚星寧垂眸輕笑了一下,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朦朧的陰影。

  低頭的片刻,眼淚終于禁不住重力的吸引,從眼底猝不及防的墜下。

  他太沒出息了。

  竟然在一幫初中小孩子面前落淚。

  他明明不是這麼脆弱,自艾自怨的性格。

  「小哥哥你怎麼了,你別傷心啊,我可以幫你。」叫杜星月的學生偷偷握住楚星寧的手,搖晃著,期待他可以回報一點關注給自己。

  楚星寧總算感知到了身邊的人,看到了杜星月關切的,真誠的眼神。

  時間回溯,似乎當初裴絳也是這樣接近的自己。

  仗著年齡小,用單純,稚嫩的語氣將他拉入遊戲。

  讓他深信不疑,讓他對他充滿憐愛,信任,疼惜。

  然後徹底的,把他玩弄在鼓掌之中。

  還不待他做出反應,裴絳已經衝過來,憤怒的打掉杜星月的手,惡狠狠道:「別碰他!」

  沒了拉扯的力道,楚星寧的手掌鬆弛的垂在身側。

  杜星月被裴絳嚇了一跳:「你幹嘛呀!」

  裴絳低聲警告:「他是我的。」

  杜星月一驚,不敢置信的看了看楚星寧。

  他還期待得到一個反對的答案,畢竟裴絳那麼惡劣,不一定說的是真話。

  可楚星寧卻沒有反駁。

  杜星月失望的後退兩步,瞪了裴絳一眼,沒趣的走了。

  裴絳趕緊攥住楚星寧的手,眼神慌亂無措,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哥哥,我......」

  話音頓住。

  就連裴絳自己都怔了。

  他明明有著伶牙俐齒,明明哄人的話一籮筐,但這一刻,他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他無從解釋,沒有藉口。

  所有血淋淋的現實,都已經擺在了楚星寧的面前。

  他剛剛發的那條消息,就是給楚星寧遞的一把刀。

  一把斬斷他們之間關係的刀。

  裴絳從未如此惶恐,害怕。

  他才十六歲,他的人生還沒有失去過什麼。

  他想要得到的,最終都能得到。

  輕輕鬆鬆,順順利利。

  包括楚星寧對他的喜歡。

  原來預感到失去,是這麼可怕的事情。

  比小時候看的恐怖片還要可怕。

  恐怖片是虛構的,而他即將失去楚星寧卻是現實。

  裴絳只能緊緊的攥住楚星寧的胳膊,極盡所能的討好楚星寧。

  他把身子貼在楚星寧身上,腦袋枕在楚星寧肩頭,乖乖軟軟的蹭著,用楚星寧最喜歡的方式。

  他小聲糯糯的念著楚星寧:「哥哥,哥哥......」

  只是這次,楚星寧沒有抱住他,而是用力的,推了他一把。

  他身上有隱藏不住的,alpha的氣息。

  裴絳踉蹌了一下,待在原地。

  楚星寧看著他,面無表情的流眼淚。

  裴絳囁嚅道:「哥哥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騙你的,哥哥你原諒我好不好?」

  他渾身被冷汗打濕,頭腦發麻,頸脈快速的跳動,心臟的壓力大到極點。

  可即便如此,他卻慌得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他就像個拙劣的,企圖延續謊言卻又表演不好的小丑。

  楚星寧終於開口。

  他一字一頓,認認真真道:「沒關係,小朋友,你總有做錯事的權利,有重頭再來的機會,你還未成年,連法律都會對你網開一面。」

  裴絳喜出望外,小心翼翼道:「那哥哥是願意原諒我了?」

  楚星寧脫開他的手,平靜道:「你重頭再來的機會我就不奉陪了,你可以留給下一個人,下下個人,總有一個會是你願意真誠相待的,祝你好運。」

  楚星寧移開目光,不再看裴絳,邁步朝校門外走。

  裴絳顧不得丟臉,就在自己的同學面前,無助的抱住楚星寧的腰。

  「哥哥不是喜歡我嗎,我會改的,你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楚星寧狠狠的掰開裴絳的手,輕描淡寫道:「哦,已經不喜歡了,你知道的,我不喜歡alpha。」

  裴絳的手指被楚星寧掰的通紅,楚星寧的指甲不小心划過他的指甲根,摳出一道瘀血的痕跡。

  但裴絳感覺不到疼,他聲音發顫的問:「因為我是alpha,就不喜歡我了嗎?」

  楚星寧腦子裡很煩很亂,也不願意再跟裴絳說話。

  他冷漠道:「你就當是吧。」

  裴絳終於能流下眼淚了,被劃破的食指緩慢的滲著血,染紅了整個指尖。

  可惜楚星寧再也沒回頭看他。

  六月六號,橙紅色的黃昏,他徹底失去楚星寧了。

  夜晚。

  楚星寧回神。

  他坐在沙發上,按亮手機。

  刪除裴絳的QQ,刪除裴絳的微信,刪除裴絳的微博,刪除裴絳的手機號。

  一點點的,把他們之間存留的痕跡全部刪除。

  看著手機里的記錄一點點變空,他胸口的位置仿佛也在一點點變空。

  再然後是照片。

  照片裡裴絳的笑臉,裴絳的喜悅,裴絳的撒嬌,仿佛都蒙上了一層陰影。

  時間一去不復還,過去的時光除了印刻在照片之外,就再沒有回覆的餘地了。

  楚星寧手指稍頓,猶豫了幾秒,還是把全部的照片都扔進垃圾箱,然後一鍵清空。

  相冊里,只留下了和父母以及楚洮的合影。

  家人才是能讓他永遠信賴的,裴絳不是。

  臥室里,宋眠和楚江民的呼吸綿長沉重。

  為了他和楚洮的高考,爸媽這幾天幾乎就沒好好休息過。

  宋眠把手機鬧鐘設定成早晨五點,為了養成習慣,保證在高考期間不會睡過。

  他真是對不起,這麼辛苦的爸媽啊。

  已經是7號了,他還沒有睡覺。

  他睡不著覺。

  也不知道明天的考試能不能撐的下來,也不知道咖啡的功效厲不厲害。

  楚星寧攥起拳頭,狠狠的錘著自己的腦袋。

  為什麼這麼沒出息!

  為什麼這麼讓人失望!

  在最最重要的日子裡,居然還在胡思亂想!

  影響高考了怎麼辦?讓爸媽傷心了怎麼辦?和弟弟的約定達不成了怎麼辦?

  楚星寧把頭埋在膝蓋上,牙齒狠狠的咬著拳頭,憤怒的吸了幾口氣,身體疲憊的顫了顫,腦袋嗡嗡作響。

  他一直在沙發上坐到四點五十。

  然後才擦乾眼淚,拍平被壓的下凹的沙發,躡手躡腳的回到自己房間,用被子遮著腦袋,控住啜泣的聲音。

  被子裡呼吸不暢,他卻懶得出去。

  他一直睜著眼睛,悶熱包裹了他,他出了一層虛汗。

  一分鐘。

  三分鐘。

  五分鐘。

  十分鐘......

  宋眠臥室的鬧鈴準時響了。

  沒過一會兒,他又聽見了打著哈欠起床的聲音。

  宋眠穿著拖鞋出來洗漱。

  在五點半的時候開火做飯。

  她開始煎雞蛋,熱小籠包,榨豆漿。

  叮叮咣咣一通折騰,終於到了六點。

  宋眠拽起楚江民,又來喊他和楚洮起床。

  楚洮一向起的比他早,所以楚星寧安靜的等著。

  直到楚洮終於開了鎖,拉開房門,拖著拖鞋走向衛生間。

  宋眠又喊:「星寧,快起來吧,不然來不及吃早飯了!」

  楚星寧這才掀開被子,故意用睏倦慵懶的聲音回:「知道了,馬上起。」

  回完,他眨眨眼睛,伸手摸了摸臉。

  很燙,但哭過的痕跡應該已經消退了。

  只是鼻子有些呼吸不暢。

  他掀開被子,翻身起床,故意走的晃晃蕩盪,仿佛還沒睡醒的樣子。

  宋眠關切的問:「昨天晚上睡得怎麼樣?好的休息才能帶來好的發揮。」

  楚星寧敷衍的點點頭,揉著眼睛:「睡得挺好的。」

  他按部就班的洗臉刷牙,跟楚洮交換上衛生間,吃早飯,泡了一杯咖啡。

  楚洮看起來睡得不錯,很精神,眼神也很亮,甚至話也變得多了起來。

  楚星寧暗暗想,還好家裡有兩個孩子,這樣父母永遠不會徹底失望。

  半個小時後,宋眠把他們送到了考場門口。

  咖啡開始起作用,楚星寧疲憊的神經再次被迫著亢奮起來。

  即將分別的時候,楚洮眼睛亮亮的對他說:「哥,T大見。」

  楚星寧只好溫柔的摸摸楚洮的腦袋。

  其實他已經沒有楚洮高了,做這個動作還是挺笨拙的。

  「弟弟,加油。」

  楚洮呆呆的看了他一眼。

  考場上,楚星寧強迫自己不去想裴絳,把所有精力都用在試卷上。

  他的基本功實在是紮實,即便是狀態如此不好的情況下,題答得依舊很穩。

  直到寫到作文題目。

  議論文話題『信任』。

  ——信任僅僅發生在謊言未被戳穿時。

  等楚星寧回過神來,才發現這句話已經被自己寫在了答題紙上。

  他無措的看著這行字,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筆尖懸空在這行字上劃了一道。

  但想想又不可以,那會影響整個卷面的美觀。

  楚星寧寫字很漂亮,卷面一直是他的優勢,他也有點強迫症,不喜歡卷面上被塗改的痕跡。

  只是信任這個詞,讓他完全想不出任何符合高考審美的論點和論據了。

  明明從前寫一篇應試作文對他來說再輕鬆不過了。

  但他現在寫不出來。

  時間緊迫,楚星寧只能硬著頭皮,用全篇來解釋第一句路唇不對馬嘴的話。

  這導致整個文章的結構混亂,不知所云,表意不清。

  如果不仔細去讀,甚至不知道作者是在誇獎信任還是批判信任。

  語文考試就這麼倉皇過去。

  他還來不及反思,接下來就是更重要的數學,理綜......

  幸好,楚星寧還是很沉著。

  高考結束,答案出來,他對著自己的複寫紙一遍遍對過,題目幾乎就沒出幾個錯漏。

  唯一讓他沒有信心的,就是那篇作文。

  裴絳給他打了很多電話,都巧妙的避開了他休息的時間。

  後來手機沒電,電話終於不再響了。

  給手機充電之前,楚星寧去營業廳換了電話號碼。

  他把所有APP都重新關聯了新號,然後將那張舊卡劃破,扔掉。

  他再也沒能收到裴絳的電話。

  緊接著,他從楚洮那裡聽說了裴絳的身份。

  江涉的表弟,大影后沈嵐的親生兒子,家住臨江別墅,從小錦衣玉食,頑劣不堪,以騙人折騰人為樂。

  但他有沈嵐寵著,有沈晴罩著,有江家的關係保護著,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原來愚人節出生的小孩,是真的有騙人的天賦。

  楚星寧於是隨意笑笑,告訴楚洮自己已經分手了,已經不在意了。

  Puppylove很多都是無疾而終的,他想得開,並且還期待著大學的生活。

  高考之後楚洮和江涉一起出去旅遊,也在爸媽面前捅破了窗戶紙。

  宋眠和楚江民早就管不了楚洮了,雖然生氣,但也無計可施。

  楚洮跑了,楚星寧卻留在家裡。

  他對畢業旅行完全沒有期待,他不想出去。

  高考發榜,他很平靜的接受了自己語文失利,錯失T大姚班的事實。

  與其擦邊進入T大學一個自己完全不感興趣的專業,還不如到稍差一點的學校學最好的。

  而且他擔心裴絳真的轉去了T大附中,他現在並不想離裴絳那麼近了。

  於是楚星寧報了和帝都相距很遠的F大,學了法律。

  當初希望和弟弟一起入學的願望,最終也沒有實現。

  但這麼長時間過去了,楚星寧對高考成績已經看得很淡了。

  他並不想復讀,對他來說復讀只是浪費時間。

  F大也是很優秀的高校,他在這裡依舊能學的很好。

  楚星寧還告訴楚洮,裴絳或許會找江涉幫忙,但千萬不要把他的新手機號給裴絳。

  過去就是過去了,總是糾纏在一起沒意思。

  裴絳果然如他所料,萬不得已的給江涉打了電話。

  他喏喏的喊江涉「哥」,在江涉面前,他還從來沒有這麼低姿態過。

  江涉本就對他喜歡不來,也根本沒有耐心:「你早就應該知道,謊言總有被戳破的一天,既然一開始就抱著快樂一時的心態,現在又何必唧唧歪歪的。」

  裴絳沉默片刻,啞聲道:「可以告訴我楚星寧的新電話嗎,他那個號停機了。」

  江涉淡淡道:「我不知道,我沒事留我老婆哥哥電話幹嘛,你們倆分開也挺好的,省的占我便宜。」

  裴絳軟聲道:「哥,看在我媽的面上,我求求你了,你幫我問一下。」

  江涉不耐道:「裴絳,我太知道你是什麼人了,你覺得我會幫著你騙楚洮的哥哥?」

  裴絳也不為自己辯解,只是卑微的求著江涉:「求求你了,幫幫我,哥。」

  江涉:「你別想了,你害的他夠慘了,他是不可能跟你和好了。」

  裴絳疲憊道:「我會好好解釋的,就讓我跟他說說話。」

  江涉靜默了幾秒,電話里傳來裴絳顫抖且急促的呼吸。

  但他分不清這次是不是裴絳的偽裝,畢竟在騙人方面,裴絳是如此的駕輕就熟。

  「楚星寧沒有考上T大,你應該知道是為什麼吧。」

  江涉說罷,等了一會兒,聽裴絳那邊沒有回答,就掛斷了電話。

  電話對面,裴絳趴在床邊,猛烈的咳嗽了幾聲,嗓子裡傳來尖銳的刺痛,他嘗到了淺淺的血腥味兒。

  嘟嘟嘟......

  短促的忙音告訴他江涉這條路也走不通了。

  手機從他掌中脫落,滑到地上。

  裴絳仰躺在床,眼神迷離,臉上是不正常的紅熱。

  他努力的呼吸,因為克制不住嗓子的癢而咳嗽,咳嗽的太過劇烈又帶起大腦的眩暈。

  放在床頭的體溫計顯示39.7度。

  原來哥哥高考失利了嗎?

  沒有去他一直想去的T大的嗎?

  所以哥哥的夢想,是被他親手摺斷的。

  果然不會原諒他了啊。

  裴絳難過的流著眼淚,身體不自主的抽搐著,眼前的天花板漸漸模糊。

  他已經有點不清醒了,但他懶得呼救,懶得動彈。

  他想睡覺。

  睡過去了就不會難過了。

  偌大的別墅裡面沒有人。

  他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誰,媽媽又在橫店拍戲,最新消息還是從站姐的微博里看到的。

  保姆阿姨被他這段時間折騰的離職了,暫時還沒找的新的人接替。

  他一點也不感到愧疚,甚至還冷靜的理了一份保密協議。

  協議只有一條。

  永遠不許跟人透露,裴絳是沈嵐的親生孩子。

  保姆在這裡工作多年,不看僧面看佛面,很乾脆的簽了協議,表示自己馬上就回鄉下老家,絕對不會對沈嵐的事業造成影響。

  裴絳給了她一整個月的工資,平靜的把這個從小照顧他的阿姨送走了。

  他想他已經麻木了。

  他就是天性邪惡,不討人喜歡。

  就是喜歡捉弄別人,喜歡騙人,被討厭是應該的,誰能不討厭他呢。

  反正也沒人對他有所期待。

  裴絳糊裡糊塗的閉上眼睛。

  不知道多久之後,他才睜開眼睛。

  房間裡是徹底的黑。

  別墅在江邊,夜晚連個燈都沒有。

  他動了動手指,渾身都涼的發抖。

  身體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腦袋稍稍一動,就尖銳的疼。

  原來睡著之後並不會長睡不醒,還是會清醒的,只不過更難受。

  他牙齒打顫,掙扎著爬到床邊,強忍著眩暈和疼痛,手指在地板上摸索著。

  終於,被他摸到了手機。

  他努力把手機撿起來。

  還好,並沒有耗盡電量,不然他可沒有力氣再去找充電線。

  按亮手機屏幕,只有幾條學校老師未接電話和簡訊,詢問他為什麼沒去上學。

  再沒別的。

  裴絳熟練的撥通楚星寧的電話號碼。

  依舊傳來那個冰冷的女聲——

  「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裴絳動了動嘴唇,委屈的呢喃著:「哥哥,救救我......」

  最後他是被江涉送去醫院的。

  江涉掙扎了一個晚上,還是選擇了相信裴絳一次。

  相信他在電話里的虛弱和失態不是裝的。

  裴絳家別墅的密碼江涉不知道,但他心思一動,試了楚洮的生日。

  楚星寧和楚洮的生日是在一天。

  果然,大門開了。

  整個別墅都沒有開燈,江涉按亮手機,摸索著找到開關,打開別墅的燈。

  他皺了下眉。

  裴絳家一直是有個阿姨照顧的,怎麼今天沒人在?

  「裴絳!」

  「小混蛋!」

  「在不在?」

  江涉一邊喊一邊往裡走,走一個房間他就開一盞燈,最後在裴絳的臥室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裴絳。

  江涉摸了一把裴絳的額頭,低罵了一聲「傻逼」,然後趕緊打電話,叫車去醫院。

  他把裴絳背下樓的時候,裴絳還喃喃喊著「哥哥」。

  江涉知道他不是在喊自己。

  到了醫院後,一量體溫,裴絳都快燒到40度了,再等下去,就容易出危險了。

  江涉不得不把這件事告訴了沈晴。

  他再不願意給沈晴打電話,也不能瞞著裴絳的情況。

  沈晴果然火急火燎的來了。

  「好幾天沒去上學?」

  「燒到40度?」

  「保姆給辭了?」

  「小崽子是要氣死我!」

  江涉靠在牆邊,半低著頭,沉了沉氣:「他最近狀態不好,你多看看他。」

  沈晴看向江涉,欲言又止。

  江涉挑了下眉,輕描淡寫道:「還有,別給我打錢了,我的錢上八個大學都夠用了。」

  沈晴抿了抿唇,低聲道:「高考結束這麼久了,我們還沒正經聊過。」

  江涉聳聳肩:「沒什麼可聊的,你還是進去看看裴絳吧,我先回去了。」

  「江涉!」沈晴叫住他。

  江涉腳步一頓:「恭喜的話就不用說了,我也知道我考的挺好的,你也可以在同事面前適當炫耀一下。」

  沈晴聽聞,無奈的嘆了口氣。

  就在江涉準備掉頭就走的時候,沈晴突然道:「對不起,兒子。」

  江涉僵住,猛地咬了下牙,臉上的肌肉繃了起來。

  即便他在努力的控制情緒,控制身體,但一瞬間的失態還是出賣了他。

  這句話對他的影響很大。

  沈晴低頭苦笑了一下,舔了舔唇,一向冰冷的臉上終於露出片刻屬於母親的溫柔。

  「其實早就應該跟你說,第一次見楚洮的時候,他就提醒過我了。」

  那是高二那次群架,她誤會是江涉打的人,到了現場不由分說給了江涉一巴掌。

  在楚洮站出來說明事實後,沈晴其實已經後悔了。

  楚洮衝著她的背影喊:「沈局長,你誤會江涉了。」

  她恨不得時間回到她進門前。

  但看著江涉嘲弄且冷漠的眼神,沈晴抹不開面子,最終還是沒有道歉。

  身為母親,卻沒有相信自己的兒子,實在是特別可恨的事。

  她和江涉之間的裂痕,也變得越來越深。

  江涉最初還對她抱有期待,努力闖禍換取她的關注。

  在被她幾次打擊之後,江涉就再也沒做過那種蠢事。

  可當蠢事都不見了,沈晴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孩子已經長大了。

  那些看起來愚蠢的舉動,也變得彌足珍貴。

  她錯失的時光,再也彌補不回來了。

  所以當楚洮出現後,沈晴完完全全的支持他和江涉在一起。

  楚洮能成為江涉的光,把全部的真心拱手送到江涉面前,執著堅定,沒有一絲保留。

  楚洮信任江涉,遠超她這個做母親的。

  江涉垂眼,手插進兜里,默默攥住。

  「你去照顧裴絳吧,起碼他還需要。」

  沈晴眼底失落,也只好點點頭,江涉的意思是,不再需要她了。

  就在她準備進病房的時候,江涉用微不可見的聲音說:「我收到了。」

  他不想再和沈晴與江戚風僵持。

  對現在的他來說,生命已經足夠充實,目標也足夠堅定。

  他準備放過童年了。

  因為他沒有什麼可耿耿於懷的,他已經被治癒了。

  沈晴眼眶濕熱,重重的點了點頭。

  她一直目送江涉離開,才擦乾眼淚進了裴絳的病房。

  裴絳還在昏睡著,白皙的手背上扎著細針。

  沈晴摸了摸裴絳潮濕的發梢,拿起棉簽,沾水潤了潤裴絳乾裂的嘴唇。

  裴絳無意識的抿了下唇,汲取一點點的水分。

  沈晴小心的餵他喝了一點,才拿起手機,給沈嵐打電話。

  「餵您好,沈嵐姐在拍戲呢,請您一會兒再打過來。」

  沈晴不耐煩道:「讓沈嵐接電話!」

  對方頓了頓,似乎拿開手機重新看了眼備註。

  「姐姐,我跟沈嵐姐說一聲吧。」

  過了一會兒,沈嵐匆匆忙忙接起電話:「姐,我這兒忙呢,有事兒明天再說啊。」

  沈晴問:「你什麼時候能回淮市一趟。」

  沈嵐含糊道:「哎呀這個戲還得拍兩個月,我現在不清楚。」

  沈晴道:「你兒子發高燒了,你回來看他一眼吧。」

  沈嵐趕緊舉著手機躲到沒人的角落,驚道:「啊,我寶貝怎麼了,嚴重嗎?」

  沈晴如實答道:「現在在醫院,江涉送他過來的。」

  沈嵐舒心了:「啊那就沒事,姐你幫我照顧一下,我這裡真的忙。」

  還不待沈晴再說什麼,沈嵐已經掛斷了。

  沈晴看了一眼雙眼緊閉的裴絳,舉著已經掛斷的電話喃喃道:「你再不回來,連裴絳都要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