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翔正愣著,身後又傳來五歲女兒清脆又充滿歡欣的喊聲;「爸爸!爸爸!!」
他下意識的轉身,正看到被妻子抱在懷裡的女兒正笑著衝著他張開雙臂,一副要抱抱模樣。
「妞妞……」
他無意識的喊出了女兒的名字,小姑娘在媽媽懷裡更加高興了,一個勁的喊爸爸。
抱著她的妻子流著眼淚,哽咽著低聲對著女兒道:「爸爸在裡面,很快就出來了。」
妞妞不明白的歪歪頭。
爸爸不是在那裡嗎?
「你女兒還沒過五周歲,還能看見你。」
時清從懷裡又掏出一個蛋撻,吃的開心,幾口吃完了,一旁的蒙卿已經在熟門熟路的掏出手帕為他擦拭嘴角了。
張海翔滿臉的茫然,他不捨得從妻子女兒身上移開視線,看向了時清:
「所以我現在……是死了?」
「還沒,不過也差不多了。」
時清拍拍蒙卿:「你跟他說。」
蒙卿遲疑的看了一眼正向著這邊張望的小姑娘,低聲對張海翔道:「你的壽命到今天了。」
「之前因為身體一直在昏迷中,你的生魂飄了出來,當了鬼醫。」
「鬼醫……」
張海翔明白了,這些天不停來找他的病人,那個小伙子說的奇奇怪怪的話。
他們原來……都是鬼啊。
被點破之後,這些天渾渾噩噩的記憶就都回來了。
每天清晨,他一直以為自己在過同一天,同樣打著哈欠上班,同樣停不下來的腳步,忙不過來的病人。
原來,他已經死了……
他覺得自己要站不住了,就扶著牆,慢慢坐在了長椅上,一雙眼中滿是茫然。
「所以你們是來接我的嗎?你們是鬼差嗎?」
「我們不是鬼差,我們是來……」蒙卿說到這裡也頓住了,偏頭看向時清:「我們是來做什麼的?」
時清挑眉:「當然是來看熱鬧的。」
「像是他這種,身體還活著,靈魂已經成為鬼醫的,我還是第一次見。」
「而且他今天去地府,我們正好搭個順班車。」
蒙卿遲疑的望著魔王,斟酌著詞句,小心湊到了時清耳邊,小聲道:「這樣說不好吧,他都這麼傷心了。」
時清側過頭,唇落在年輕道長耳邊,同樣小聲,只是語句里卻有著說不出的魅惑,與其說是在說悄悄話,不如說是故意輕輕壓低聲音在誘惑對方:
「我是魔王,這個世界上的所有負面能量,你居然指望我體貼別人?」
說著,他不容拒絕的拉著年輕道長坐下,將大長腿舒舒服服翹在人家身上:
「行了,現在就等著他時間到吧。」
蒙卿對時清會這麼回答不奇怪,他就是莫名覺得,時清不應該是他自己所說的那樣。
方才在停屍間,明明也是時清讓他超度的。
但他沒將內心所想說出來,而是默不作聲的從兜里掏出一個小袋子,打開將裡面的杏仁倒在手上,拿了一顆,遞到了魔王手邊。
魔王一愣,然後兇巴巴的看著他:「幹嘛。」
蒙卿被他這麼凶的語氣弄的臉更紅了,他遞著杏仁,結結巴巴的道:「這是杏仁,很好吃的,師兄帶給我的,說是山下村民自己弄的,沒打農藥,味道很正宗。」
見時清還是盯著他不說話,年輕道長俊美的臉上滿是紅暈。
他吭吭哧哧的補上一句:「我以前時不時就吃幾顆,吃了之後覺得嘴裡整個香噴噴的,反正等著也是等著,這個給你吃。」
時清瞥了一眼他放到自己手邊的杏仁,眼尾微微上挑,神情散漫的往後一靠,張開了嘴。
明擺著是要人餵了。
蒙卿見了,臉紅的更加厲害,但還是拿著杏仁遞到了魔王嘴邊。
魔王唇沒動,舌一卷,就將杏仁卷進了嘴中。
年輕道長的手隨著他的動作一顫。
騰——
他連脖頸都被染紅了,緊張的將手背到了身後,結結巴巴的:「你、你做什麼!」
「吃杏仁啊,還能做什麼。」
時清舒坦的往後一趟,整個人都躺在了長椅上,張開嘴:「味道不錯,小道士,接著餵。」
蒙卿紅著臉用手帕擦著手指上的一抹潤濕,一邊擦,一邊一下一下抬眼去看時清,臉頰上滿是暈紅。
他小小聲的說:「你別再碰到我了。」
「看我心情。」
時清說完,張開嘴:「啊。」
於是,年輕的小道士就這麼坐在他身旁,腿上放著魔王的一雙大長腿,手一顆一顆餵著他杏仁。
看時清吃的開心,他沒忍住,自己也吃了一顆。
最後就變成了:
他一顆,時清一顆,他一顆,時清一顆。
兩人吃的開心。
跟著張海翔跑上來的小伙子看著這一幕:「……」
他已經死了,自然能看見時清與蒙卿身上的氣。
一個黑的嚇死人。
一個白的嚇死人。
這倆人居然還能十分安寧的湊在一起吃東西。
這個世界果然瘋魔了。
不敢招惹這倆雖然他不認識但一看就是牛批人物的大神,小伙子踮著腳,小心翼翼蹲到了張海翔身邊。
張海翔面朝牆壁,一副「我自閉了」的模樣。
「張醫生。」
小伙子小心翼翼的戳了戳張海翔。
「那個什麼,你也別太傷心了,生死有命,反正也要死了是吧。」
張海翔額頭啪嘰靠在了牆上。
「我不想死。」
小伙子表示理解。
「那什麼,其實張醫生,你這麼想想,這個世界這麼大,就算我們死了,也沒影響啊。」
他感嘆一句;「我其實剛死的時候也接受不了,不過想想我還沒結婚,底下還有個弟弟,上面又有個哥哥,沒錢也沒房的,我死了,我爹媽悲痛一段時間,有我哥哥弟弟,他們也不至於緩不過來。」
「張醫生,這麼想想,你是不是好受多了?」
張海翔更加自閉了,他一下一下撞著牆:
「我怎麼能死,我和我老婆都是獨生子女,我老婆身子不好,我女兒還那么小,我媽年紀大了,我爸也是出過車禍,三天兩頭咳嗽,還有我岳父岳母,我要是走了,這兩大家子怎麼辦。」
「房貸車貸還沒還清楚,我女兒還沒上幼兒園,她喜歡畫畫,我們本來都商量著等她再大一點送她去學畫畫,結果現在我死了,家裡一下子少了一個人賺錢,她肯定學不成了。」
沒房沒車沒老婆沒孩子的小伙子:「……」
他乾乾笑了笑:「那這樣看的話,你的死好像的確是不太好哈。」
「但是事情既然都已經這樣了,也沒辦法改變了是不是,你就接受這個現實吧。」
張海翔已經自閉到哐哐哐撞牆了。
「誒誒誒,張醫生,你別撞牆,別撞啊!」
張海翔甩開他拉著自己的手:「你別攔著我,反正我都是鬼了,撞牆又不疼,讓我撞會牆冷靜一下。」
撞著撞著,他突然感覺到不對,茫然的把頭移了回來,伸手一摸,摸到了一個大腫包。
張海翔:「……」
小伙子:「我剛才就想說了,雖然是鬼了,但是除了不能碰到人,其他的我們都能碰到,撞牆當然也會疼的,只不過不會死而已,哦不對,應該說是,只不過因為已經死了,所以不會再死一次。」
張海翔:「……」
小伙子拍拍他的肩膀:「所以我們才來找你治傷啊,你是鬼醫,你治療過的傷會很快癒合,不疼了才能去地府,要不然一直耽誤在這,每天疼的死去活來的,還不如直接消散呢。」
張海翔:「……」
剛才他就聽著鬼醫鬼醫,還以為是說變成鬼的醫生,原來是這個鬼醫。
他帶著額頭上的大腫包,抬頭看向面前的小伙子:
「一直疼的話,就不能去地府嗎?」
「那可不,我早就想走了,就是一直疼著,所以才走不了的。」
張海翔看看正焦急等在手術室門口的妻子,和一直在向著他張望的女兒,咬咬牙,扭頭繼續哐哐撞牆。
「誒,張醫生,你幹什麼?!」
張海翔哐哐撞牆,忍著疼咬牙道;「我不去地府!我要留在這守著我家裡人。」
小伙子:「等一下啊張醫生,你冷靜一下,先別衝動!」
張海翔繼續哐哐撞牆:
「我不衝動,我想的很清楚,我不能走,我要陪著他們,疼就疼,男子漢大丈夫,這點疼算什麼!你別攔著我,我一定要留下來!」
小伙子:「不是啊,我是想說你是鬼醫,你身上有功德,就算有傷死了也會直接去地府啊。」
哐哐撞牆的張海翔:「……」
他停下動作,扭頭看向小伙子:「這功德能送人嗎?給你行不行。」
「功德可是好東西,你怎麼能送給我,有了功德,你下輩子肯定能投個好胎。」
張海翔摸著額頭上的包,面無表情的轉了個身子,靠著牆,眼神始終落在自己的妻子女兒身上。
「下輩子的事,和這輩子有關係嗎?」
「我小時候體弱,總在生病,是我爸媽每天晚上都不合眼的照看著我,小心翼翼才把我養大了,我和我老婆,八年長跑才結婚,我們倆的女兒,從小就乖,我沒盡到當爸爸的責任,工作忙,也沒時間陪著她玩。」
說著說著,他望著那個還不知道父親危在旦夕的小姑娘,她正在地上追逐著陽光蹦蹦跳跳,臉上的笑容毫無陰霾。
看著看著,張海翔也笑了:
「我家妞妞可乖,從來不怪爸爸不陪她玩,我難得正常點下班回家的時候,一打開門,她就喊著爸爸跑過來了,我做什麼她都要跟著,跟個小跟屁蟲一樣。」
笑著笑著,就哭了。
「她這么小,還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沒學,我怎麼能……怎麼能把她丟在這,我老婆身子也弱,她一個人,怎麼撐得下去……」
張海翔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淚:「就算她們看不到我,我也要留在這,陪著她們,看著我女兒長大。」
時清咬著杏仁,咀嚼幾口咽了下去,看向張海翔那邊:「你這個想法很好,但是有個問題。」
「鬼在人間逗留久了,會慢慢忘記以前經歷過的事,再到慢慢忘記自己是誰,最後變成遊魂,每天渾渾噩噩度日。」
「遊魂到了最後只剩下執念,但是它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愛著惦記的那個人,還是恨著惦記的那個人,你也不想自己變成遊魂後,每天跟著你家人身後,再無意識的害了他們吧。」
張海翔更痛苦了。
他哭的鼻涕眼淚滿臉,轉過頭,臉貼著牆,默不作聲的繼續哭。
小伙子就在他旁邊,看著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張醫生,節哀。」
「其實你這麼走了已經很幸運了,你看這個醫院這麼多人,不知道有多少鬼因為傷被逗留在這,你這樣的鬼醫太少了,一般鬼醫最多停留一天就被鬼差接走了,它們的下場,估計不是魂飛魄散,就是變成遊魂。」
「這麼想想,是不是好多了?」
張海翔抹了把眼淚,望向自己的妻子女兒方向,摸著自己那比起同齡人來說少了太多的頭髮,哭的像個孩子。
「真的沒辦法了嗎?我必須走嗎?」
時清扭著身子,調轉了個方向,躺在了蒙卿腿上:「按照常理來說,你壽命到了,就必須要走。」
蒙卿扭頭去看張海翔,又被魔王抓著手讓他扭回來看自己。
「你總看別人看什麼,我才是你愛人,看我。」
說著,他張開嘴;「啊。」
年輕道長紅著臉,忍著有人看的羞恥,繼續餵著時清杏仁。
他餵之前,會先攤開掌心挑選一下。
大的,飽滿的好看的杏仁給時清吃。
小的,不好看的給自己吃。
小伙子羨慕的看著兩人,嘆了口氣:「為什麼死了我還要看人秀恩愛啊,誒,希望下輩子我能不是單身狗。」
說著,他拍拍張海翔的肩:
「沒事張醫生,不用安慰我,有你和我一起承受,我好多了。」
張海翔也看著他們,滿臉的悲痛。
「我和我老婆在家也是這樣。」
小伙子:「……」
他琢磨著,怎麼自己當人的時候每天吃狗糧。
當了鬼,咋地還能吃雙份呢。
正想著,就見著張海翔踉踉蹌蹌的起了身,朝著時清他們那邊過去了。
他連忙要去拉住張海翔的手,慢了一步沒拉住,連忙又小聲比比:「張醫生,別去,那是倆牛批人物,揮揮手就能讓我們死翹翹的。」
張海翔沒聽他的,依舊摸著腫起來的額頭去了兩人身邊。
他先鞠了個躬,然後問:「兩位先生,你們之前說搭我的順風車去地府,那請問,你們知道我具體會什麼時候死嗎?」
時清用頭蹭了蹭蒙卿:「你告訴他。」
蒙卿聽話的伸出手掐算,幾秒後抬眼:「中午十二點五十三分零七秒。」
「你還有三個小時。」
時清揮手,牆上立刻多了一個超大時鐘,正在咔噠咔噠的走動著。
「你要是有什麼事沒做,就趕緊做。」
張海翔望著這個象徵著自己生命倒計時的時鐘,抹了把眼淚,再次鞠躬:
「謝謝你們。」
他回到了小伙子身邊:「你不是說醫院有很多鬼帶傷不能走嗎?讓它們過來吧,我給它們治傷。」
「啊?」
小伙子懵了:「現在嗎?可是很多誒,鬼醫治療也需要精力的,你會很累的。」
「累就累了,誰讓我是醫生呢。」
張海翔擦乾淨眼淚,努力挺直腰:「我活著的時候能累死,現在都死了,不能又累死一次吧。」
「反正我也留不下來,還不如做做好事,就是希望,希望……」他的聲音里又帶上了哭腔:「我也不要什麼好胎,我多做好事,希望福報能到我家人身上。」
小伙子:「這個好像不能操作吧,功德是自己的,只有自己能用。」
「不管了,誰讓我是醫生。」
「好吧,你不嫌累就好。」
他跑到窗戶那,探出頭,衝著底下大喊:
「喂!!底下的!!鬼醫在頂層!想治傷的快點來啊!只有三個小時!!」
他喊完,重新坐在了張海翔身邊,張海翔看了看空無一人的走廊;「沒鬼啊。」
「都正往上趕呢。」
小伙子探出脖子瞄了瞄:「醫院走不了的鬼太多了,而且張醫生你是生魂,很多鬼都認不出你,要不然我也不會找你這麼久。」
張海翔也跟著往下看:「很多嗎?我都沒注意,不知道有多……」
他的話噎在了嗓子眼。
樓梯間,烏央烏央的一群鬼就上來了,擠的水泄不通,每一個眼睛裡都充滿了對活下去的渴望。
「是鬼醫嗎!」
「真的是鬼醫啊!」
「嗚嗚嗚太好了,我最近覺得我腦子不是多好使,還以為我要變成遊魂了。」
「誒呀,這不是張醫生嗎!張醫生你還記得我不,我,一年前那個,你給我治過腿的,結果我真倒霉,半年前又車禍了,剛進醫院就掛了。」
「張醫生咱倆也算有交情,你先治我吧!」
「去去去,排隊排隊,我先來的,鬼醫大人,沒想到你這麼年輕,我還以為鬼醫是個老人,找了好幾遍都沒找到。」
張海翔望著面前的鬼山鬼海:「……」
原來醫院,這麼多鬼啊……
這些鬼擠得不行,但都有默契的避開了時清和蒙卿那邊。
時清也沒動,只吆喝了一嗓子:「醫生,你不用像是活著的時候那麼治,直接用手捏就行了。」
「手捏?」
張海翔試探的將第一個來治傷的鬼遞過來的脖子捏了捏,果然他一捏,血就不流了。
只不過第一次上手,不小心捏了個尖尖出來。
張海翔:「……」
「對不起對不起,我再給你按下去。」
「沒事沒事。」
這隻鬼捂著脖子就往外竄:「謝謝您,我的媽我死了都二十年了,都到了該投胎的時間了,上次碰見鬼差,跟我說我再不趕著去,我下輩子的媽就要生下一個死嬰了。」
「鬼醫大人!我先去死河排隊了,大人我們有緣再見!」
「啊等等。」
他又竄了回來,給了張海翔一個熊抱:「大人,我知道你哭了,給你一個抱抱,別哭了。」
說完,他又竄著跑了。
張海翔:「……真是一隻活潑的鬼。」
接下來的時間,他就好像不知疲倦一樣,給每一個治傷的鬼治療。
因為這和普通治療方式不一樣,治的倒是很快,只是始終站著不動,有點累。
小伙子是早就治好了,他也不急著投胎,就在一邊看著,見張海翔停下來揉著眉心一副很累的樣子,提議道;「張醫生,休息一會吧,這樣太耗費精力了。」
張海翔抬頭看向排著隊的鬼,努力站直了身子:「沒事,我趁著還在這,趕緊把他們都治了,不然我走了,他們又要等了。」
而且還可能等不到下一個鬼醫到來就先變成遊魂。
他就這麼給阿飄們捏著傷口,一邊帶著疲憊的笑,對著一旁的小伙子道:「治鬼可比治人簡單。」
「那可不。」
小伙子說完,又站起來吆喝:「誒,排隊的往左邊靠靠,別當著鬼醫大人看他老婆女兒啊。」
一群鬼都往左邊站了站,沒有他們的遮擋,正等在門口的母女兩個就落到了張海翔眼裡。
他又想哭了。
不知道重複著捏傷口的動作多久,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排隊的鬼也減去了大部分。
——叮!
電梯門打開了。
兩個老人互相攙扶著走了過來。
這一刻,時間好像都停止了,張海翔怔怔的望著他們踉踉蹌蹌的走到了手術室門口。
他的妻子迎了上去,話還未出口,眼淚就已經先落下了。
「爸,媽,你們來了。」
「海翔,海翔他在裡頭呢?我聽,我聽小劉說,很危險是不是?」
張母先開了口,見兒媳婦捂著嘴哭,自己的眼淚也往下落;「怎麼就這樣了呢,怎麼就這樣了呢!」
「海翔啊!!海翔你怎麼捨得,你女兒還這么小啊……」
她看不見,在她後面,她的兒子正在一邊悶聲哭,一邊手下不停地救治著病人。
「張醫生,你爸媽來了?你要不去看看吧,我們不要緊的。」
那隻被他治著的阿飄見他這樣,小心安慰道:「你去看看吧,和老人道個別。」
張海翔狼狽的低下頭;「不去了,不去了,是我不孝,讓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去了他們也看不到我。」
「時間不多了,我抓緊點吧。」
掛在牆上的時鐘始終在走著,時間一點點過去。
終於在十二點四十三的時候,走廊上已經沒了鬼。
它們都治好了傷,去死河排隊了。
時清也起了身,打了個哈欠,催著已經累得手一直在抖得張海翔:「醫生,該走了。」
張海翔怔怔的抬起頭,看了看時鐘,又看了看自己的親人們,「不是還有十分鐘嗎?」
「早點去,有驚喜。」
時清有時鐘不看,拉過蒙卿的手,望著他手腕上的手錶:「怎麼回事啊,鬼差不是要提前半個小時上班嗎?跑哪裡去了。」
一直跟著張海翔的小伙子小心翼翼的露出一個討好笑容:「我剛才看見鬼差了。」
「不過他遠遠看了您二位一眼,就跑了。」
「哦……」
時清了解的點點頭,對著蒙卿道:「估計那鬼差是個資歷老的,見過我揍閻王。」
「算了,我們自己開路。」
「醫生,要走了,你還想說點什麼不。」
張海翔望著亮著燈的手術室,和在外面等著的親人們,又低頭看著自己顫抖的手。
「我應該算是個好醫生吧。」
「我想背一段。」
時清靠在蒙卿身上:「你背。」
醫生站在那,遠遠望著自己的家人: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當我步入神聖醫學學府的時刻,謹莊嚴宣誓:
我志願獻身醫學,熱愛祖國,忠於人民,恪守醫德,尊師守紀,刻苦鑽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發展。
我決心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術的聖潔和榮譽。救死扶傷,不辭艱辛,執著追求,為社會醫藥衛生事業的發展和人類身心健康奮鬥終生!」
※※※
死河上,數不清的阿飄正排著隊。
鬼差正在維護秩序:「男左女右啊男左女右,人妖站中間。」
「時間快到了的右拐去辦加急,不著急的就等等啊,別插隊別擠,不要著急投胎,投胎是看緣分不是看你排的隊靠前,不想投胎的別在橋上站著,去河裡。」
還有鬼差推著小車路過:
「花生瓜子西瓜。」
「可樂奶茶咖啡。」
「一杯只要一億冥幣,一杯只要一億冥幣了。」
看著這一幕的張海翔:「……這不就火車站嗎?」
「差不多,現在死的年輕人越來越多,冥王那個老古董也會與時俱進了。」
一旁的阿飄們本來正在排隊,看見張海翔,眼睛都亮了。
「鬼醫大人,你也來了啊,真快啊。」
「誒喲大人,你著急不,著急我們換個位置,我排的靠前。」
蒙卿第一次來死河,眼睛亮亮的,望著這漂亮的景象。
「真好看。」
他感受著手中魔王軟軟的掌心,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跳的好快。
「時清……」
年輕道長忍不住叫出了聲,一轉頭,卻愣了。
魔王正往地上放著個募捐箱,上面寫著幾個大字:
鬼醫募捐。
蒙卿不明白了:「時清,你做什麼?」
「做交換。」
魔王抬手,一張契約到了掌心,再一抬手,這張契約就輕飄飄的飄到了鬼醫面前。
「鬼醫,功德給我,我讓你復生。」
張海翔睜大了眼,想也不想的點頭:「好!好!」
「好就簽字。」
他連忙顫抖著手,拿起了筆,在上面簽下了凌亂的字跡。
時清收回了契約,滿意的看著上面那很醫生的簽名。
「我可以讓你復生,但是你能繼續活多少歲,就要看你救過的病人願意給你多少了。」
他清清嗓子:「這邊,鬼醫募捐壽命了,被他救過的想捐的捐,不想捐的就當沒聽到。」
張海翔緊張的守在一邊。
他看著茫然的鬼臉們,在心底給自己打著氣,沒關係,一天也好,兩天也好,只要讓他回去多陪伴一下家人,怎麼樣都好。
那個小伙子率先上前;「我,一年,對不起啊張醫生,雖然說下輩子有點遠,但是那也到底是我,我就只捐一年了。」
張海翔話都說不出來了,一個勁的點著頭。
「一年夠多了,夠多了,謝謝你!」
又一隻鬼上了前:「我也一年,張醫生,要不是你,我肯定又得等,謝謝你。」
「我半年,對不起啊醫生,我剛才去問了一下,鬼差說我下輩子只能活到四十八歲,我就少捐點了。」
「我能活到九十誒,醫生,給你兩年!」
「我一天,嗚嗚嗚嗚醫生我下輩子落地死,一共兩天分你一天。」
張海翔一直在道謝,來一隻鬼,就說一句謝謝。
幾乎每個鬼都跟他說:
「是我該謝謝你才對,要不是醫生,我哪裡能有機會下來。」
一個醫院的鬼有多少呢。
時清湊到募捐箱面前。
「夠了,再捐醫生就要活成老妖精了。」
張海翔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只能不停地鞠著躬。
「謝謝,謝謝你們。」
蒙卿就這麼站在一邊,看著那個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大魔王的時清搖晃著募捐箱,將壽命取出來放在張海翔身上。
他的目光漸漸溫柔下來。
死河上,四處飄著零星的光,比星河還要漂亮。
年輕道長走過去,輕輕牽住了魔王的手。
時清扭頭看他:「幹什麼?」
蒙卿紅著臉,輕輕叫了一聲:「魔頭。」
契約力量生效,他湊過去,在魔王白皙臉頰上落下了蜻蜓點水的一吻。
※※※
「張醫生現在暫時沒有危險了,生命體徵都很平穩,醒過來只是時間問題,嫂子,你再耐心等等。」
張海翔聽著耳邊同事的話,緩緩睜開了眼。
他望著天花板,愣了好半天,才喊了一聲:「爾爾……」
妻子幾乎是立刻跑了過來,撲到了床邊:「海翔,你可把我嚇死了!!」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張海翔艱難的動著手指頭,落在妻子發上,輕聲安慰她:「我們要一起活到八十五歲。」
「說什麼胡話呢你。」
妻子冷靜下來了,抹著眼淚站起身,心疼的輕輕摸了摸丈夫的臉。
「你看你,瘦了這麼多。」
「誒?你頭上怎麼腫了?之前下手術室不是還沒有嗎?」
張海翔努力伸出手,摸了摸額頭上的腫包,露出一個笑:「沒事,這麼疼著挺好的。」
「睡糊塗了你,疼著還好。」
張海翔恢復的比所有人想像的還要快,第三天,他已經能在妻子的攙扶下,滿樓轉悠了。
今天來的是婦產科,他有個師兄在這,張海翔等他下班。
坐著坐著,突然聽到響亮的孩子哭聲。
一扇病房門打開,家長抱著孩子出來,小聲哄著:「祖宗,你可別哭了,才出生三天,怎麼這麼能哭。」
走廊上一個產婦家屬好奇的湊過去:「誒呀,這孩子脖子怎麼回事?」
「生下來就是這樣了,醫生說沒事,就是多了小塊肉,長大了切除就好了,不切除也不影響。」
張海翔慢慢走了過去,看著正在奶奶懷裡大哭的孩子,他脖子上,正微微凸起了一塊小揪揪。
他伸出手,對著家長道:「讓我抱抱吧,我會哄孩子。」
家長也沒當回事,小心將孫子遞了過去。
張海翔小心抱著嬰兒,慢慢晃悠著:
「給你個抱抱,不哭啦。」
小嬰兒睜著黑亮的眼睛望著他,咂咂嘴。
他此刻還什麼都不懂,不會說話,也聽不懂話,但是望著面前這個溫柔笑著的醫生,莫名的就覺得好像很舒服。
咂咂嘴,又咂咂嘴。
真的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