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漢克斯的大發現
「這是合同,如果您對法律術語有什麼費解的地方,我也為您請好了專業的商務翻譯。」
漢克斯從公文包的外側公文包夾層中,取來一份列印好的合同。要來一根黑色簽字筆,現場在關鍵處添上了幾個數字,就遞給了顧童祥老爺子。
「請您過目一下,可以看的慢一點。」
「作品銷售75%的抽成比例,一萬美元每年的創作津貼,我覺得問題都不大。」
顧童祥掃了兩眼。
對這兩項福利待遇方面的內容沒有什麼太大的異議,店大欺客天經地義。老實講,這個抽成比例也不過分。
唯一一個讓老爺子稍稍有點顧慮的是:「二十年的合同期,會不會太長了點啊。」
藝術家的職業生涯比運動員長不少,二十年也基本涵蓋了顧為經的整個青春年齡。
約等於對方的生涯大半黃金時期,就都綁定在了馬仕畫廊這條船上了。
顧童祥不是覺得能和馬仕畫廊,合作個二十年有什麼不好。
然則以老頭子的閱歷,他知道什麼事都有反面。
要是合作的不愉快。
這麼長的合同,想半途跳船,就要支付把如今顧氏書畫鋪賣了,也湊不出來的違約金。
說句不好聽的。
這種合同一簽,他孫子顧為經就真成地主老財黃世仁家裡的幹活的佃戶閨女了。
會不會過成白毛女,全看畫廊的心情。
大畫廊人際關係盤根錯結,也更加複雜,得罪了不該惹的關係戶給你雪藏個十來年的,真以為人家畫廊做不出來嘛。
「您不必有顧慮,畫家群體是我們馬仕畫廊最重要的資產,我們的利益高度一致。二十年的時間看上去很長,是因為以您孫子的年齡,我們不會過於急切的將他推向市場,在他大學期間,我們可能就會安排他去戴克·安倫這樣的大畫家工作室中實習,開始逐漸進入收藏家們的視野。」
戴克·安倫,水彩家和油畫家,AWS協會評選的2017年國際水彩獎和巴塞羅納水彩獎雙得主,2019年安特衛普藝術雙年展金獎得主。
去年全年的作品銷售總額已經突破了五百萬美元,占到了馬仕畫廊的全年營收的十分之一以上。
地位雖差酒井一成教授還有點距離,但也是國際一線畫家,如今畫廊最重要的優質資產之一。
漢克斯沒有騙人。
大畫廊能掌握的曝光資源全方面的吊打小型的畫廊。
從進入大畫家的工作室,到舉辦個人展,馬仕畫廊都能做到,唯一的前提是他表現的足夠優秀,值得畫廊這麼做。
而要是簽約新人表現的不夠優秀或者低於預期——這樣的傢伙也就沒必要考慮他們的感受了。
「你們可以考慮一下,現在的時間是晚上6:53……」
漢克斯抬起袖子看了一下手錶,「我馬上就要飛去阿布達比國家藝術館,下個月馬仕畫廊要在那裡給戴克·安倫開個人展,我不想在緬甸呆太多時間。所以,若是能節省時間,今天晚上零點之前簽約的話。」
他用力的提起公文包放在桌子上。
「我願意給你們支付一筆簽字費。」
這話半真半假。
拿著倒計時和誘惑要挾人也不是胖子的專利,酒井一成教授可以玩,他漢克斯自然也能玩。
經紀人在那天晚上回到酒店之後,漸漸的冷靜了下來。
這位顧為經小朋友天賦喜人不假,但藝術市場天賦變數太多,往往只關心能看的到,摸的著的東西。
其實以顧為經目前的作品展現出來的東西,最大的亮點就是年齡。
仰光小地方的人,不像酒井勝子小姐,沒人脈也沒資源。
他的筆墨水準無非就是普通職業畫家的水準,融合畫固然新奇,但是太像郎世寧了,過於相似就會缺乏自己的新意。
漢克斯無法肯定,顧為經未來是否還能保持現在這個技法提升速度高速增長。
這事只能講概率,三十歲以下是畫家們快速成熟的黃金年代的說法,只是一個大數據的統計。
放到個體身上,絕非什麼金科玉律。
有些畫家就是年少時比較天賦出眾。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傷仲永也不少。
而對於畫法創新,想在原先前人的基礎上畫出新意這件事。往簡單說可能只是拍拍腦袋,往難說真卡個十年二十年也正常。
德沙羅,莫奈,畢卡索全都探索了三到五年以上,才開始嘗試著走出自己的路。
顧為經這種酒井大叔無意間所發現的野生少年小天才。
中型畫廊沒有馬仕的培養資源,比馬仕畫廊更大的畫廊,酒井大叔就算把他推薦給對方,也未必就有多上心。
因此他這個買方有資格提條件。
漢克斯拉開了公文包拉鏈,整捆整捆的青藍相間的鈔票,赤裸裸的暴露在書房裡所有人的面前,帶著誘人心魄的魅力。
「簽!我們現在就可以簽!」
嬸嬸終於忍不住了。
她手掌哐的一聲拍在桌子上,把旁邊放著的茶杯蓋都震的跳了一下。
這麼好的條件,嬸嬸根本不懂老頭子還在那裡端什麼架子。
她一開始聽著都在心裡悄悄嘀咕,懷疑是緬北詐騙園請演員搞綁架的新套路。
現在看見整整一公文箱的鈔票擺在眼前,嬸嬸終於再無懷疑。
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都砸在腦袋上了,
不簽不是人。
「十年一簽怎麼樣?」顧童祥還在遲疑,猶豫著。
「二十年。」
漢克斯臉上表現的很堅定,語氣中沒有任何可以迴旋的餘地,「這一點沒有什麼可以談的,伱們可以先考慮著。」
「而且就算你們同意這個條件,在簽署合同之前,我還有個額外要求,你們家是開畫廊的,這裡有顧為經先生平時繪畫的畫室嘛?」
他想再多審視幾幅顧為經的作品。
酒井一成教授推薦的人,造假的風險不大。
漢克斯還是想事先確認一下,那幅讓他印象格外深刻的作品,確實是顧為經的所畫無疑。
顧為經的作品和他爺爺顧童祥的繪畫展示出的技法水平相近。
要是又碰上了什麼爺爺給孫子帶筆畫畫這類屌事,那可就樂子大了。
顧童祥倒是沒有什麼反對。
「稍等一下,我帶您去我們家的畫室,那裡應該放著幾幅我孫子的畫。」顧童祥點點頭。
剛剛走出書房門,
嬸嬸就忍不住用在湊到老頭子耳邊著急的嘮叨咬耳朵:「爸,想什麼呢,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聽聽,一萬美元一年,什麼都不用干,人家花錢替你白養著你孫子。」
「而且更別說還有那麼多的簽字費可以拿。顧林和顧為經今年都要畢業了,去國外讀書花錢的地方可是多著呢。爸我告訴你,我閨女可不能窮養,女孩子要是手頭的生活費不夠,被外國男人騙了怎麼辦。」
中年婦女繼續在一邊絮叨。
「可不是什麼都不用干白拿錢啊……你不懂而已。這錢對馬仕畫廊就是九牛一毛,人家就是想用這筆錢買走為經未來二十年的選擇權。」顧童祥看了一眼,望著快被那一大公文包的鈔票,把魂兒都勾了去的兒媳婦,無奈的說道。
「選擇權,要有人願意簽我,我巴不得簽個百八十年的呢!真是的,當初就應該讓小林也學畫畫的,這行當現在這麼吃香了嘛。」
嬸嬸不滿公公的優柔寡斷。
「好了,還是等為經回來再說吧,你去下樓再給為經打個電話,催一下。」顧童祥把兒媳婦打發走。
顧氏書畫廊附帶的小畫室是一樓畫廊店面後方的一個四十來平的小廳,拉著厚厚的滌綸窗簾。
長期受到強烈的紫外線影響,會讓油畫表面的顏料變性或者開裂,所以油畫不能在陽光下暴曬,只能在背光處室內存放。
顧為經所有畫完的作品,除了給Scholastic集團供稿的少數除外,平時只要完成後,全都會放在家裡小畫室的牆根處,貼牆陰乾。
要是想要長期保存。
等完全晾乾後就刷層保護畫面顏料的光油膜,裝裱進畫框或者卷進收納筒里,要是覺得沒必要,就鏟掉二次利用。
「就是它了。」
漢克斯將畫室靠著牆的一個小畫架翻過來,看見的第一張就是那張他幾天前在酒井教授手機上看過的作品。
當時照片上的還僅是一張底圖,現在這張畫稿已經被全部完成了。
在現場直接看真正的原畫,
漢克斯心中立刻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感受。
「線條優雅,筆墨清爽,確實很不錯哈。」他在心中暗自點頭,臉上卻擺出一幅一般般的表情。
他看了一會兒,從口袋裡拿出了個黑色的卡片機鏡頭一樣的方形小盒子。
艾迪泰克公司生產的3R-MSA600S型書畫藝術鑑定可攜式顯微鏡。
山楂餅乾般輕飄飄的小玩意,亞馬遜上售價2000美元一台。
這玩意一般是和別的作品裡的相同藝術家簽名,彼此對照觀察,確定畫作真偽用的。
支持5倍、30倍、200倍變焦。
漢克斯將顯微鏡的夾在手機殼上,把它下方的小尾巴通過typeC接口連接到手機充電口上。
他調出鏡頭的圖像,扒在畫布前,一點點的看過去。
然後當著顧童祥的面,讓翻譯把自己在樓下畫廊里挑出的三幅老爺子的畫,放在旁邊,也看了看。
「應該不是捉刀代筆。」
漢克斯暗自點頭。
普通欣賞畫作用不著顯微鏡。
他剛剛是在確定顧為經和顧童祥兩個人的用筆習慣。
寫字有字跡鑑定,畫家的筆法也有筆法的鑑定。
人物眼神的線條勾線處理,邊邊角角的色塊順逆時針的用筆方式……現在有些學術觀點認為,這些小的細節要比簽名更能確定一幅畫的作者身份。
達文西的那幅拍賣了五億美元的《救世主》,判斷到底是不是達文西的畫的時候,大英美術館的專家們就採用了相似的方法,對照《柏諾瓦的聖母》與《抱貂女郎》兩幅歷史上傳承有序的達文西真跡,進行了筆跡認定。
當然,
這種顯微鑑定方式的是否具有足夠說服力,至今仍然有很大的爭論。
漢克斯發現這幅畫和顧童祥的作品,在大的筆法上有頗強的相似性,倆人本來就是爺孫,這也很正常。
好在在小的用筆習慣上,不同的地方還是挺多的,應該不是一個人的畫。
「讓顧為經回家後,給你在眼前畫兩筆。打個造型什麼的,你看看他的線條、造型、色彩功力,不就得了?」
顧童祥在一邊看著漢克斯忙活,不由得說道。
「不耽誤,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漢克斯說著話,頭也不抬。
鑑定完了用筆習慣,他就繼續欣賞這幅畫的細節筆法。
漢克斯工作起來,便如在牲口市場裡用挑剔的眼光判斷小驢崽子牙口驢蹄是否健康強壯的磨坊主,一絲不苟。
將來他的大帆船,養老金,去瑞士滑雪泡模特的錢,可都靠著這位小哥的努力奮鬥呢。
漢克斯檢查的非常敬業。
歐洲人的膝蓋關節柔韌性決定了不少人很難久蹲,漢克斯也不嫌髒,直接就單膝跪在了畫架之前的水泥地面上,仔仔細細的給顧為經打分。
「畫面造型結構,在讓視覺觀感保持穩定的大前提下,不乏新意。恢弘大氣有大將之風,不錯。這個陽光的照射方向挺有趣的,嗯……陰影中的聖母像,故意的嘛?蠻大膽的。」
「線條造型中蘊含的東方氣質不同於傳統的素描,但也能看出來他本身勾線控制力很好,這點可以給個大讚!」
「色彩處理的一般,不好不壞。視覺焦點變換靈活,高低光的混色過度有所瑕疵,整體上依然稱的上紮實……」
「無論是素描,油畫還是東方藝術技法,都很是不錯,找不到明顯的短板。」
隨著目光掃過。
漢克斯腦中各種各樣的信息全都自然的浮上腦海,在心中的表格里一項項的打分。
「呃……三千到四千美元之間吧。」
漢克斯悄悄在心中對自己說。
他靠著從業經驗,判斷這張畫抹去其它的一切信息,僅憑藉它本身的美,掛個3500美元左右的價簽,放在歐洲普通的社區畫廊里,就算沒有任何的額外曝光渠道,賣這個價錢應該也總會有愛好者買的。
三千到四千美元是小畫廊里的價格。
要是通過馬仕畫廊的渠道輕輕鬆鬆運作一下,賣不到五位數算他漢克斯沒本事。
「我孫子畫的不差吧。」顧童祥得意。
「在這裡當然不差,否則我也不會專程飛過來。可在馬仕畫廊就算不得什麼了,筆墨還是青澀,太青澀了。」
漢克斯有自己的小算盤,嘴上才不會順著顧老爺子的話說呢。
「他還是個小孩子。」
「藝術價值可無關年齡,以他現在的水準,根本賣不上價錢。馬仕畫廊真的要將顧為經推向市場,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再說,他的繪畫方式完全仿照清代宮庭畫,本身就決定了受眾群體不會……Wait!what's that?」
漢克斯話說到一半,突然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驚呼,猛的睜大了眼睛。
他原意是不想在顧童祥的面前表現的對顧為經太過看好。
可是漢克斯話說到一半,不自覺的突然叫了出來。
為了防止落灰、被人衣角蹭到,畫室里所有正在晾乾的作品,按照好習慣全都是背過來畫面對著牆擺放的。
經紀人說話間隨手翻開旁邊一支畫架,卻看到了一幅完全超乎他預料的作品。
那是——
一張陰暗色調的……印象派畫作?
把十九世紀以來的美術史當成一部電影,其中有關印象派畫家的故事,就是這部電影的大主線。
它被譽為現代美術的開端和發源。
工業革命以來,各種美術流派層出不窮,印象派並非是其中絕對時間意義上最早的,在它之前還有浪漫主義、拉斐爾前派兩個前輩。
在它之後,現實主義、分離派、唯美主義,象徵主義潮流更是層出不窮。
但這些潮流和印象派一比,終究只是些空山幽谷的潺潺溪水,印象派則是真正席捲藝術史的驚濤駭浪。
縱觀整個西方美術史,論影響力可能只有畢卡索的立體主義能夠掰掰手腕。安迪沃荷,草間彌生的波普藝術也許賺的錢更多,歷史地位還是要差上不少的。
很多學術觀點認為,如果沒有印象派所誕生的融合客觀現實和色彩感受的思潮,通過描繪強烈而微妙的光影變化的筆觸風情,也許繪畫藝術在那個時期會完全被新誕生的攝影藝術所擊敗,甚至完全取代。
漢克斯曾經見過無數讓人印象深刻的印象派名畫,可依然印象中找不到任何一幅作品的畫面,像眼前這般的特殊。
黑色的雨,流動的雷,滾動的彩色燭光。
梵谷也畫過夜晚題材的作品,無論是《咖啡館》還是《星空》,看上去全都是那種很「亮」的作品,眼前這麼陰暗的基色的作品卻完全找不到。
奇怪的是,
用了這麼冷的顏料,畫面看上去一點則完全並不憂鬱。
整幅畫都是用印象派式的短促筆觸完成,只有那點明亮的燭光是個例外,像船錨般將整個畫面凝聚了起來。
漢克斯直接差點給看跪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