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不要也罷

  林葉這是第二次見到天水崖司座神官,這個頭髮花白的老人,在雲州城坐鎮已有二十年。記住本站域名

  按照正常來說,在一地分座為主官,只要四平八穩不出事,何須二十年,十年便可調回歌陵,運氣好些,五六年即可去都城享清閒。

  回歌陵後,最不濟也是禮教大神官,備受敬仰。

  辛先生對林葉說過,這位司座神官按照輩分來說,是他師兄。

  從這句話里林葉最起碼可以分析出兩件事,第一件事是這位司座神官不是掌教親傳弟子,不然辛先生沒必要說一句算他的師兄。

  第二件事,辛先生對這個人有些許厭惡。

  林葉不知道辛先生為何有些厭惡這位司座神官,林葉也感覺不到他對這位老人的厭惡,但他又覺得自己應該厭惡才對。

  「去草頭山見到了什麼?」

  司座神官問。

  林葉回答:「一個蒙面人。」

  司座神官又問:「你可摘下過他的面具。」

  林葉回答:「我沒有。」

  那面具是金勝往摘下來的,林葉這回答當然不算說謊。

  司座神官點了點頭:「那你可知道,那草頭山的廢棄道觀,曾是朝心宗的香堂?」

  林葉回答:「現在知道了。」

  司座神官不喜歡林葉這樣的態度,他在這個少年的臉上,看不到真正的敬畏。

  他說:「我有些討厭你。」

  若這句話是當眾說出來的,那麼便相當於斷了林葉在雲州的前程。

  天水崖司座神官的厭惡,當然就是全雲州人的厭惡,也不對,更仔細來說應該是全雲州權貴的厭惡。

  他說我討厭你後,就看著林葉的反應。

  林葉問:「我需要為此覺得有些愧疚嗎?」

  司座神官更討厭他了。

  他語氣稍稍有些不善的問:「你和你家裡長輩,也是如此說話的?拋開各自身份地位,只按年紀,你以你對家裡長輩的說話方式和我說話,也不該如此。」

  林葉回答:「我和家裡長輩說話之前,先磕頭,再燒紙,然後才說話。」

  林葉還想說,開口第一句應該是給你送錢來了,別捨不得花。

  但他好歹還是個有禮貌的孩子,後邊的話忍了回去,當然也有些擔憂自己說了會不會挨打。

  司座神官覺得,如果自己年輕二十歲的話,就憑這少年和他說的話,大概已經動手了。

  「罷了。」

  司座神官道:「上陽宮對於天下人皆有照拂之心,尤其是年輕人,有擔當,有志向,有勇氣之人,更應得上陽宮扶持。」

  他問:「若我說要收你入上陽宮修行,你可願意?」

  林葉:「不願意。」

  司座神官的雙手扶住了座椅扶手,他如果年輕十歲的話,此時已經按著扶手起身,好好教訓教訓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輕人。

  他看著林葉:「你可知入上陽宮修行以為著什麼?」

  林葉回答:「會整天只穿一種顏色的衣服,很單調。」

  司座神官扶著座椅的手,已經在隱隱發力了。

  他按住火氣說道:「你入上陽宮修行,就算以後不想一直留在這,出山門而入仕,路也要比別人好走許多。」

  林葉俯身:「多謝神官大人。」

  司座神官見他態度好了起來,再緩一口氣後問道:「那你是答應了?」

  林葉:「沒有。」

  司座神官沉默了。

  良久之後,司座神官起身,從台階上緩步下來:「你該知道這是大氣運,你不是一個愚笨之人,但少年心性會賭氣我也知道,我也是自少年時候走過來,所以還是要多勸你一句,你當仔細思考。」

  林葉再次微微俯身:「晚輩確實不想入神宮修行。」

  司座神官走到林葉面前,他雖然已經老了,可腰板還沒有彎,人清瘦,比林葉大概要高小半個頭。

  他低頭看著林葉的眼睛:「你有不答應的權利,但我想問問你是為什麼?」

  林葉道:「晚輩丹田已毀,不適合修行。」

  司座神官笑了笑:「你覺得我會不知道?」

  他一邊走動一邊說道:「你雖然丹田被毀,可以你的身體條件來說,在神宮修行十年,武功必有大成,橫練強身,刀槍不入,到時候可為神宮驤騎領騎將軍,也是光宗耀祖。」

  林葉問:「神宮驤騎,就是外邊那些穿黑袍的騎兵?」

  司座神官點了點頭:「正是。」

  林葉搖頭:「衣服更丑。」

  司座神官覺得自己不該從上邊下來,坐在那的時候,手裡還能抓點什麼,此時他總不能抓著林葉的腦袋狠狠捏一頓。

  司座神官道:「你應該明白,就算你身體條件極好,可橫練大成,也不值得我親自見見你,若非有人為你說話,你何來如此運氣?」

  林葉想,大概是小姨吧。

  也只能是小姨。

  「神官大人。」

  林葉俯身,態度誠懇起來:「晚輩真誠感謝神官大人的厚愛,可晚輩確實不想入神宮修行。」

  他抬起頭:「剛才神官大人問我理由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來我的二十三師兄。」

  他伸手比劃了一下高度:「這麼大,才八歲,叫寧株,有一天武館的弟子看到神宮的車馬在大街上經過,人人艷羨。」

  「有師兄說,看那,神宮弟子多威風,若誰能入神宮修行,便是光耀門楣了,普天之下的少年,誰不以能成為神宮弟子為榮?」

  林葉緩了緩後繼續說道:「可是二十三師兄說,如果將來有一天,以他的努力,能夠讓武館也名揚天下,連神宮弟子都覺得自己這身份,不如武館弟子身份,那才牛皮。」

  他看向司座神官說道:「我覺得他說的很好,所以我想試試。」

  司座神官就那樣看著林葉,仿佛眼前站著的不是一個少年,而是一個......長的像人一樣的笑話。

  「哈哈哈哈......」

  以他的涵養都沒有忍住,終究還是笑出了聲。

  司座神官問林葉:「你覺得,有多大可能?」

  林葉道:「目前看,一分都沒有。」

  司座神官問:「那你為何要堅持?」

  林葉:「因為那是我的師門啊。」

  司座神官微微一怔,直起身子,不再用俯視的眼神看林葉。

  他語氣平緩的說道:「我可以現在就派人去問問你那才八歲的二十三師兄,神宮若要招他入門修行,他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說完這句話後又問林葉:「你覺得他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林葉道:「他應該是不願意,但他的父親母親應該會極力贊同此事,不管他願意不願意,都會把他送到神宮修行。」

  司座神官點了點頭:「所以呢?對你說這些話的人都做不到堅持,你只是聽了一個八歲孩子的話,就要斷送自己前程?」

  林葉道:「神官大人,他才八歲啊,八歲的孩子當然有資格有權利,也有自由對自己說過的話反悔,更改,甚至推翻,人這一生能這般自由更改自己意向和志願的時間可沒多少,大概只有從出生到十四歲這麼長。」

  司座神官微微皺眉:「為何是從出生到十四歲?」

  林葉:「因為我十四歲。」

  他覺得此時自己應該笑一笑,但又一想自己會笑的很假,於是放棄了。

  他說:「其實,我十一歲的時候就不會再更改自己的志向了。」

  說完這句話後林葉俯身:「多謝神官大人的看重,晚輩都覺得自己不識抬舉,可晚輩以後大概還會這樣不識抬舉,我喜歡二十三師兄八歲的志向,因為喜歡,所以不覺得好笑,更不覺得縹緲。」

  他直起身子:「若神官大人沒有別的事,那我就先告辭了,我師父還在外邊等著,他心裡應該很不踏實。」

  司座神官點了點頭:「去吧。」

  林葉轉身離開,快走到正殿門口的時候,他聽到司座神官又問了一他一句。

  「那小小一座武館,真的值得你那麼在乎?你把話說的再漂亮,那也只是一個不可能教出有大出息之人的小武館。」

  林葉道:「可那是我的師門。」

  他說:「我看到了,上陽宮的弟子們出去的時候,真的是人人自傲,他們的神態,舉止,言行,皆是在告訴世人,他們以神宮弟子身份為榮。」

  他還說:「而我出門走在大街上的時候也這個樣子,甩腰,扭胯,掄胳膊,昂著下巴露出鼻孔,因為我以我師門為榮的驕傲,一點兒都不比神宮弟子的驕傲低。」

  他今天說了很多話,但他覺得自己還有一句話應該說。

  「宗門大概是有高低的,弟子之心,卻不該有高低。」

  說完後林葉就拉開殿門出去,留下有些怔怔出神的司座神官一人。

  不久之後,藍袍小神官聶無羈從外邊進來,笑著問:「師父,他是不是個有趣的人?」

  司座神官點頭:「有趣又愚蠢。」

  他看向聶無羈:「你似乎很喜歡這個年輕人?」

  聶無羈道:「師父知道的,凡是不大聽話的,弟子都比較喜歡。」

  司座神官瞪了他一眼後說道:「那倒是,人以群分。」

  聶無羈又笑起來,笑夠了說道:「弟子倒是從他的話中能聽出些道理來,頗有些感悟。」

  司座神官道:「我從他的話里也有些感悟。」

  聶無羈俯身:「請師父賜教,師父的感悟是?」

  司座神官道:「我的感悟是他媽的你現在就去查查,神宮的弟子出門是不是都如他說的那個德行,甩胯,扭腰,掄胳膊,鼻孔朝天,如果是,那我確實該發發脾氣了!」

  聶無羈道:「師父,可以了。」

  司座神官看向他:「可以什麼了?」

  聶無羈:「可以去發發脾氣了,因為據弟子所知,林葉說的......差不多都對。」

  司座神官臉色一變:「無量他媽的聖尊,敲鐘,召集所有人到前院集合!」

  外邊,林葉拉著嚴洗牛大步走,嚴洗牛都懵了:「幹嘛這麼急?」

  林葉心說能不急?我忽悠了那麼多話,才讓老神官分神沒有查看我的身體,此時不跑快些還等什麼?

  他從進了天水崖就覺得自己不大對勁,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

  所以他一直都在努力壓制著,唯恐露出什麼破綻,因為他知道,這蠢蠢欲動的一定和周天神術有關。

  辛先生說過,一旦暴露,神仙難救。

  他心說啊,我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講道理,把一個應該有六十四的老神官都唬住了,容易?

  所以要跑,要儘快跑。

  嚴洗牛:「你是憋不住了吧?」

  林葉:「是是是,咱們快走。」

  嚴洗牛:「我去幫你問問,借神宮的廁所先去救救急?」

  林葉:「我認坑,別的地方不行,快走快走。」

  嚴洗牛:「認坑的意思,就是和認床差不多吧?」

  林葉心裡嘆了口氣,這師門是好師門,這師父不要也罷。

  然後他自己加快腳步往外跑,一溜煙。

  嚴洗牛追上來拉著林葉胳膊:「到底是為什麼跑啊?就算是急,還在人家地盤上呢,也得講禮數,不該跑的這麼沒規矩。」

  林葉壓低聲音道:「師父你看到這前院裡,滿目皆是的白袍弟子了嗎?」

  嚴洗牛:「看到了啊。」

  林葉:「我剛才給他們一人穿了一雙小鞋。」

  嚴洗牛稍稍沉吟片刻,拉起林葉:「跑,跑起來,用吃奶的勁兒跑起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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