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睿回到府里,先去上房問安。
陸正也是才回來,剛剛換了身道袍。繁瑣的事情都過去了,大家具都感覺輕鬆了。
陸正問了問陸睿的課業:「可有落下功課?」
陸睿道:「借了同窗的筆記謄抄,這些日子也並沒有就荒廢日子。」
陸正捋須點頭。
陸夫人道:「你的飯擺在蕙娘那邊了。」
她提起媳婦,眉眼輕鬆,並無不喜或不快。陸睿目光在她面上掃過,放下心來,笑問:「我不在,她可有惹母親生氣?」
陸夫人白了他一眼。
陸正哈哈大笑,道:「堂前教子,枕邊教妻。溫氏有什麼做的不對的,你慢慢教她。她年紀還小,不要太過嚴厲,天長日久呢,慢慢來。」
陸睿心想,離枕邊教還有好長日子呢,臉上卻一本正經,行禮應道:「是。」
從上房出來,便去了溫蕙的院子。
彩雲早盯著呢,陸睿一回來,彩雲就收到消息了。等陸睿過來,銅盆里的溫水都打好了,食盒也送到了,就等他人來了。
銀線一貫是不太敢往陸睿身前湊的,也知道自己做事粗疏。便青杏和彩雲過去服侍陸睿洗手淨面。
待擦乾淨,陸睿瞥一眼一直在旁邊,眼中有藏不住的迫不及待的溫蕙,問:「今天可還好?」
溫蕙早憋不住了。
「一點事都沒有!和母親一起過得很開心呢!」她雀躍地說,「今天母親和喬媽媽教我玩雙陸,我還贏了一把呢。」
陸睿失笑:「怎麼教起這個。」都是小時候玩的東西了。
溫蕙的眼睛裡現出溫柔的笑意:「因為母親怕我在這邊什麼都不會,怕我太悶,所以教我。」
人予我溫柔,我回以溫柔。
陸睿頓了頓,看著溫蕙的眼睛,心底忽也柔得似水一般。
「那很好。」他眼帶笑意,牽住溫蕙的手,往次間去,「母親會很多有趣的東西,你要都學會了,定不會寂寞了。」
銀線在後面跟著,聽著小夫妻喁喁私語,主要是她家姑娘在說。
「母親讓我練字,每天五篇呢!」
「多虧我之前練了你給的字帖。」
「還要背詩,我還以為會很難的,又發現沒有記憶中難。」
嘰嘰喳喳的,姑爺也不嫌,一直嘴角噙著笑,饒有興味地聽她說,直到落座。
兩人才吃了小半碗飯,院外忽然傳來響動。
平舟進來,語速很快,有些驚惶地稟報:「公子!襄王揮軍北上!說是,要討伐偽帝!」
屋子裡靜了一瞬,時間像凝固住。
隨即梅香碰翻了水瓶,世界消失的聲音一瞬都恢復,凝固的人都動了。
先開口的竟是溫蕙,她遲疑一下,問:「是……長沙府的襄王嗎?」
陸睿看了溫蕙一眼,頗有些驚訝溫蕙竟知道襄王的封地在湖廣,王府在長沙府。
陸睿雖年輕,卻沉穩,並不慌亂,冷靜問平舟:「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平舟忙遞過去:「是檄文。門子上剛送進來的,老爺那裡也送去了。這份是給公子的。」
陸睿接過來,飛快地掃了一遍。
溫蕙忍不住問:「要打仗了嗎?」
婆婆上午才跟她說過「以備萬一」呢,晚上消息就來了。溫蕙此時對公婆佩服得五體投地。
陸睿一目十行地掃完了檄文,道:「難說呢。」看了她一眼:「不用怕。」
溫蕙挺起胸:「我沒有怕。咱們這裡是江南,誰當皇帝的事,要打也是在江北打。」
她還沒說家裡已經悄悄囤糧的事呢。若打仗,一怕死,二怕餓。家裡有糧,心裡便不慌。
陸睿餘光瞥見房中的丫頭,原本驚惶的神色,都因溫蕙的話平靜下來了。
溫蕙又道:「江北的話,也不會打到青州去的,對吧?我看過輿圖的,要從湖廣發兵的話,不會打到我們那邊去,方向就偏了,我們那裡都算是海角了呢,對吧?」
雖然說的像是有道理,語氣卻沒有剛才那樣肯定了。自然是因為關心則亂,想得到陸睿的肯定。
陸睿喜歡她這份冷靜。溫蕙的確有達不到他期望的地方,卻也有超出他預期,令人驚喜的地方。
他頷首:「從湖廣奔京城,該是到不了青州的。」
只他沒說,若真打起來,京城方面又是否會召山東諸衛,拱衛京師。現在什麼都不清楚,不確定,沒必要讓她提心弔膽。
得了陸睿這一句,溫蕙心裡就踏實了很多,她道:「是啊,所以不用怕的。」
屋中眾女,連平舟這小孩子,剛才嚇得驚惶失措,這會兒也平靜下來,肩膀都放鬆了。
只這頓飯,肯定沒法再吃了。
陸睿起身,告訴她:「我去上房,晚上不會再過來了,你不必管我,踏實休息就是了。咱們這裡是江南,不必擔心。」
溫蕙站起來,脆聲應了聲:「好,我曉得。」
陸睿捏捏她的手,帶著平舟走了。
溫蕙看看屋子裡的人,道:「都別怕,怕什麼呢,京城遠著呢,該幹什麼都幹什麼去。」
大家便各司其事。
待回到內室,銀線誇起溫蕙:「姑娘真是,我一聽要打仗,嚇得臉都白了,你竟不怕。」
溫蕙道:「我怎會不怕。你又不是沒見過老趙頭、關九叔那些人缺胳膊斷腿的樣子。那還只是剿山匪、打海盜而已呢,都算不得打仗。」
銀線吃驚:「那你還這樣膽大?」
溫蕙道:「我能怎樣?我能說自己怕嗎?我可是少夫人了。」
銀線望著她還有些稚氣的眉間,想說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心中感慨。姑娘再不是從前那個只知道淘氣的姑娘了。
才感慨著,忽聽溫蕙托著腮問:「銀線,你剛才聽清楚了嗎,是襄王,長沙……」
銀線一個激靈,過去一把捂住了溫蕙的嘴,壓低聲音道:「快快閉嘴!與咱們無關!與你無關!」
溫蕙頓了頓,扒開她的手,低聲道:「知道了。」
是呢,與她無關呢。
便有關,又能怎樣。她又不會飛天遁地,也不會撒豆成兵,什麼也幫不了連毅哥哥。
溫蕙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霍決了。不想再次想起連毅哥哥,會是因這等山河驚變的大事。
朝堂上的大事她不懂,三歲的小孩到底該不該做皇帝她也不知道,只她私心裡,已經悄悄盼著若真開戰襄王能得勝了。
只襄王若敗了怎麼辦?
溫蕙知道尋常官宦人家若謀反,主人家都逃不了一個死。但奴僕都不算是人,是財產。通常是和旁的家財一樣,被抄家罰沒,然後再賣出去。
連毅哥哥已經是奴僕了,就算襄王敗了,應該也只是再被配到別的什麼地方繼續為奴吧。
這樣想,原來連毅哥哥的處境,竟已經不會「更壞」了。溫蕙嘆口氣,對著燭火雙手合十,心中默默祈禱。
銀線看看她,也沒阻止,也雙手合十默默祈禱。
老天爺啊,請不要打仗啊。誰做皇帝不都一樣一樣的嘛。
溫蕙翌日醒來,先晨練,收拾停當了往上房去。路上都能感覺出來,府中籠罩著緊張的氣氛。
她若是能出府便知道,何止是她一家一府,甚至何止是江州城,所有檄文傳達到的地方,都籠在了緊張的氣氛之下。
只再緊張,日子也得照樣過。
到了上房,陸夫人從未讓她在外面等過,都是直接叫丫鬟請入正堂。
婆媳倆一見面,先互相打量一眼,都未曾在對方眉間見到慌張或害怕。陸夫人心中暗暗點頭,不想溫蕙年紀雖小,遇到這種大事竟也能不慌,十分難得。
昨日裡,上房的年輕丫鬟們都惶惶然了。
「昨晚便又派了人快船往餘杭去,多多運糧過來。」陸夫人先告訴她重要的事,「不必驚惶。」
不像家裡呢,再大的事都沒人告訴她。溫蕙挺直腰背:「是。」
她也好奇,問:「母親,父親怎麼說?真的要打仗了嗎?」
陸睿雖然也懂得很多,但他也只是個年輕人。陸正才是這個家裡的一家之主,是朝廷命官,在溫蕙的心裡,最最具有權威性。
陸夫人道:「誰也不知道。現在才只一個襄王,其他的皇子都還沒表態,且得再看看。」
這溫蕙就不懂了:「還有很多王爺也會造反嗎?」
陸夫人道:「你想想,一個家裡有偌大產業,年長的兒子們都做了祖父了,家主忽然去了,竟叫新買來的女伎生出來的三歲娃娃當了家主,繼承了全部的家財。旁的兒子可願意嗎?雖嫡長子已經沒了,可還有兩個哥哥都是嫡出的。」
描述得簡單明了,一聽就明白了。溫蕙恍然大悟。原來這所謂朝堂大事,跟一般人家也差不多啊。
她自家就沒有庶子。嫂子沒有嫡親的兄弟,提起庶弟咬牙切齒。她自己也是三媒六聘的正妻,將來生的孩子,都是嫡出。溫蕙天然的立場就站嫡子:「那怎麼行,雖沒了嫡長,嫡子還在呢。哪怕是庶長呢,怎麼也不該輪到庶出的三歲小娃娃。」
「你說的是正理。好了,不說這個了。」陸夫人頷首道,「你到裡面去練字吧。」
溫蕙:「……」
她婆婆總在她情緒激盪時來個大轉折!
總有一天她得被她婆婆拉閃了腰!
福身應了聲「是」,鬱悶地去東次間了。
喬媽媽在次間裡拿著水晶鏡正看書,見她來,笑眯眯地問:「少夫人今日的詩可背下來了?」
都快打仗了也不能不完成作業!
溫蕙胸脯一挺:「我背給媽媽聽。」說罷,便背了出來。
喬媽媽連連說:「好,好,一個字都沒錯。」又問:「可知道是什麼意思?」
溫蕙道:「一知半解的。」
還以為喬媽媽要給她講一講呢,誰知道喬媽媽道:「若想學懂,咱們府里有個現成的先生,可以去問他。」
溫蕙一愣。卻見喬媽媽對她擠眼睛,又掩口笑。
溫蕙忽地明白過來,臉頰飛紅了,道:「我拿這個去問他,他不會覺得煩嗎?」落落都說了,這都是讀書人家小孩子時期背的了。
喬媽媽含笑:「若有情時,你遞個掃帚給他,他也能說姿態疏欹,宛若一枝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