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老夫人用飯的時間頗長,陸夫人回來的時候,溫蕙都讀完半本遊記了。聽到院子裡傳來聲音,她跟著喬媽媽起身,一起去迎陸夫人。
陸夫人見到她,頗意外:「怎麼在這裡?」
溫蕙道:「我服侍母親用飯。」
陸夫人眼中現出笑意,欣然道:「那就在我這裡一起用飯吧。」
溫蕙的情緒顯然已經平復了,她臉上露出並不勉強的笑容,屈膝道:「是。」
新媳婦都得立規矩,溫蕙早有準備。銀線幫她紮好袖子,她凝神靜氣為溫夫人布碗碟,這在家裡都是練過的,穩穩噹噹地,一點差錯都沒有。
又上了湯羹,正打算為陸夫人布菜,伺候整頓飯,陸夫人卻道:「行了,坐下用飯吧。」
便有有眼色的丫頭扶著溫蕙坐下。
溫蕙不安。陸夫人道:「孝心到了就行,家裡原也不缺人使喚,實在沒必要。」
可陸夫人卻要伺候陸老夫人一整頓飯呢。剛才溫蕙跟著喬媽媽迎她,明顯看到了她眉間的倦意。
餘杭風味對溫蕙來說有點淡,但在這種心情下,卻正好。因為人心裡有事的時候,總歸是不會太有胃口的。
溫蕙尤其吃不下。
她終究是忍不住,開口想問:「母親,可是我……」
陸夫人平靜地打斷了她。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她說,「老夫人年紀大了,便是這樣,一時喜,一時怒。習慣就好了,別為這個苦惱。」
和喬媽媽一樣的說法。原來真的是這樣嗎?溫蕙心裡安定了許多。
一頓飯吃得很平靜。待用完了飯,正好碰上了陸正回來。
「我服侍了娘用飯,回來蕙娘服侍我用飯。」陸夫人笑道,「感覺像從前買的那套木頭福娃娃似的,大著套著小的,小的打開還套著更小的。」
陸正眉間也有些疲倦,但陸夫人言語詼諧,他便忍不住笑了。又慈藹地對溫蕙說:「趕上國喪,委屈你了。」
溫蕙忙道:「父親不要這樣說,媳婦不曾委屈。」
陸正見她憨直孝順,滿意地點點頭。
公公回房,兒媳就得迴避了。溫蕙便告退了出來。
一路走回自己院子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下來。院門口已經亮了燈籠,守門婆子十分殷勤:「少夫人回來了。」
溫蕙點點頭。
院子裡的人都聞聲而動,燕脂十分勤快地給打了大門的帘子,梅香在屋裡打起槅扇的帘子。
溫蕙跨進次間,不料陸睿斜斜倚坐在榻上,長長的腿支著,正看書。溫蕙看見他,怔住。
陸睿見她回來,放下書起身,笑道:「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可用過飯了嗎?」
溫蕙點頭:「在母親那裡用過了。」
陸睿又問:「祖母那裡……」
話沒說完,戛然而止。
燭光下,他青澀的小妻子咬著嘴唇努力地憋著,可那眼淚還是掉下來了,吧嗒吧嗒的。
溫蕙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那些委屈明明在外面,在婆婆面前都能忍住。怎麼回到自己的房裡,在陸嘉言面前就忍不住了呢?
可就是想哭。
少女站在那裡不說話,啪嗒吧嗒掉眼淚,還努力想憋回去,就憋不住。
陸睿凝視她片刻,過去抬手給她抹去臉頰上的淚珠,輕聲問:「怎麼回事?跟我說說?」
「就,跟母親去了祖母那裡問安。婆子說,祖母頭風犯了,只見了母親,沒有見我。」溫蕙哽咽,「我、我想了一晚上,想不出來自己哪裡做錯了。母親和喬媽媽說,祖母就是這樣……」
「我當是什麼事呢。」陸睿作恍然失笑模樣,「原來是這樣。祖母素來是這樣的,她頭風常犯,犯起來難受,自然脾氣不好。常常連我也不見,只見母親的。」
連陸睿也這麼說……
溫蕙抬頭,抽抽鼻子,問:「真的?」
小臉雪白,卻眼睛紅紅,鼻頭也紅紅,又委屈又難過的模樣,令陸睿心裡軟得不行。
他板起臉,作出不高興的樣子:「當然是真的,難道我會騙你?」
溫蕙一直將信將疑,覺得喬媽媽和婆母當她是小孩一起鬨她的心,終於放下來了。
陸睿一直都當她是大人看呢,該不會騙她的。
陸睿自懷中取出手帕,給她擦了擦淚,又摁到她鼻子上,笑話她:「自己擦,醜死了。」
溫蕙忙接住帕子,自己擦抹乾淨。只陸睿是如此乾淨一個人,那帕子上沾了她的鼻涕,便不好意思還給陸睿了,塞進了自己的袖子裡,說:「我洗乾淨再給你。」
「當然。」陸睿說,「不然難道讓我自己洗去?」
溫蕙被他逗笑。
見她笑了,陸睿神情柔和下來,低聲道:「傻丫頭,母親和喬媽媽分明都跟你說明白了,怎地還這樣委屈?」
「我就是想了許久,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明明上午祖母還很歡喜,賞了我那麼漂亮的一頂冠子。」她低頭道。
「因為你根本就沒有做錯任何事。」陸睿肯定地說,「你今日一直做得很好。我去前面聽父親和先生們議明天的事,小東房的七叔也去聽了,他還誇你年紀雖小,人卻沉穩呢。」
但溫蕙還是有點難過。新嫁娘,誰個不想讓全家人都喜歡她呢。
陸睿笑嘆,伸出手臂將她半圈在懷裡。
突然這樣親密,溫蕙慌得趕緊轉身扭頭看身後。
「……」陸睿問,「找什麼呢?」
次間裡除了他們兩個,再沒旁人。溫蕙大大地鬆了口氣:「大家怎麼都沒進屋?」
陸睿挑眉道:「若連這點眼色都沒有,那就別在屋裡伺候了。」
陸家規矩大,溫蕙今日已經知道了。
只有青杏和梅香是在屋裡伺候的,那個比落落還小的小丫頭新改名叫燕脂,可以進屋裡來傳話。其他,寧兒、彩雲和孫婆子不得許都進不得屋的。
他攬著她到榻上肩膀挨著肩膀坐了。
「都說老小孩、老小孩,你不知道嗎?」他說,「老人年紀大了,左了性,喜怒無常都常見的。你就當她是個小孩,你想小孩什麼樣。」
溫蕙一想,家裡虎哥可不就是,上一刻還滿臉陽光燦爛,下一刻說哭就哭。
的確是聽說過這個說法的。這麼一想,就釋然了許多,道:「我知道啦,以後祖母不管怎麼發脾氣,我都不難過了。」
所以今天,是難過了。
陸睿按住情緒,笑道:「瞧你,又哭又笑的,像小孩子。」
溫蕙頗覺不好意思,趕緊轉移話題,問他可用過飯,又問明天的事。
陸睿問:「明天的流程都知道了吧?」
溫蕙點頭:「喬媽媽都與我說了。」
「總之先祭奠,祭完了咱們便出發。」陸睿說,「舅兄們那裡已經著人去說了,都安排好了。你明天可不要起不來床。」
溫蕙不服:「我從來都是天亮就起的,我每日裡還要晨練的。」
因一天的精氣神在清晨時乃是最佳,所以習武之人講究晨練。
陸睿道:「我也是啊,都是早上起來先背書的。」
溫蕙便給陸睿講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陸睿給溫蕙講懸腕提筆凝神靜氣。
明明是南轅北轍互相八竿子打不著彼此又不感興趣的東西,此時卻都覺得有趣,聽對方講,竟也津津有味。
其實少年男女有情時,多是這樣。一件無聊小事,也是卿卿我我,甜甜蜜蜜。
到陸睿要走的時候,溫蕙的情緒已經完全紓解了,真的信了所有陸家人的話。
她送陸睿出了正房,陸睿轉身說:「行了,別送了。」又道:「你那眼睛想想辦法敷一敷,別明天見著舅兄,讓他們以為我欺負你,說不得按著我一頓打。」
溫蕙撲哧一笑,嗔道:「瞎說,我哥他們才不會亂打人。」
說完卻又覺得還真不大能保證,又找補:「要真打,我擋在你前頭,你別怕。」
這人有沒有神,看眼睛有知道了。
燈火下,她眼中有認真,有俏皮,有兩心相知的甜蜜歡喜。眸光靈動,總歸是一雙有魂有魄,讓人心動的眼睛。
不像世間許多人,哪怕生一副好相貌,也只是個空殼子、臭皮囊。
陸睿擅畫,看人都是先看眼的。當時在青州,便是先為溫蕙這雙明眸吸引了,美貌都還在其次。
他忍不住就抬起手。
溫蕙的視線落在他手上:「?」
陸睿的手頓了頓,撩了撩她的額發,指背擦著額頭,輕輕掠過皮膚。
「行了,早點睡。」他說,「明天可別起晚了。」
溫蕙嘟囔:「說了不會!」
陸睿笑笑,順手給了她腦門一個小小的爆栗。
溫蕙捂住腦門:「陸嘉言!」
陸睿挑眉:「叫什麼呢?」
丫鬟婆子都看著呢,溫蕙「咳」了一聲,羞惱道:「夫君!別鬧!」
陸睿勾唇一笑:「就鬧。」
燈火下,溫蕙捂著額頭呆住了。
她還不能理解什麼叫作「風流」。只是陸睿燈火下的這一笑,眉梢眼角都蘊著不一樣的味道。
叫人心跳亂了,臉頰發燙,身體發熱。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在身體的深處潮湧。
陸睿捏捏她臉:「走了。」轉身離去,袍袖拂動,背影身姿如竹似柳。
守門的孫婆子殷殷恭送:「公子慢走,小心腳下……」
只一抬眼,聲音戛然而止。
背對著少夫人,公子人如玉,只一張臉沉似水,分明盛怒。哪有半分剛才與少夫人輕鬆調笑的模樣?
孫婆子打個寒噤。轉頭看去,年輕的新少夫人猶自站在廊下,在朦朧燈光中帶笑望著自己夫君的背影,沉浸在少年男女的甜蜜情意中。
孫婆子低下頭,含糊道一聲:「天晚了,關門了啊。」
陸睿一路大步走回自己的居處。他走得太快,平舟人小腿短,不得不撒開腿跑著才勉強跟上。
陸睿所居之處原是開塘造池推起的高地,在上面建了房子,取名棲梧山房。這名字寓意好,又離別處都遠,十分清靜。陸睿到了江州,便選了此處做日常居所。
他從外面回來,面沉似水,打簾的丫頭都低眉順眼地不敢吭聲。
陸睿一路大步走進內室,便有丫頭迎上來:「公子回來了。」雪白柔荑便伸出來,要幫他寬衣解帶。
陸睿拂開丫頭的手,自己拉開衣帶,問:「玉姿呢?」
「這兒呢。」
一個美貌丫鬟從屏風後面轉出來,笑得溫柔:「正試洗澡水呢,溫度正好。就想著公子該回來了。東西都準備好了,快來沐浴吧。」
陸睿脫下外衣扔給丫頭,大步走了過去。那屏風後面是淨室,水汽蒸騰,一盆熱熱的洗澡水已經給他準備好了。獸爐裏白煙裊裊,清香淡淡。
旁的丫鬟留在了外面,玉姿跟進了淨室,待要伸手幫陸睿寬衣,陸睿卻連她的手也撥開了。
玉姿一愣。
這才看到陸睿沉著臉,忙問:「公子這是怎麼了?」
陸睿明明是去找少夫人去了,怎麼這般生氣地回來了?難道是那軍戶出身的少夫人第一天便出了什麼紕漏,丟了公子的臉,惹得公子惱了?
才這麼想,便聽見陸睿開口。
「你是老太太跟前出來的,」他冷冷地說,「去給我問清楚,哪個狗東西在祖母面前犯口舌,竟敢編排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