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睿的父親陸正親自到碼頭來接溫氏兄妹三人。
溫柏不知道陸正這個人便是這樣。他要做一件事,便要做得漂亮。
譬如他既然決定了要與溫家結兩姓之好,便能做到給溫蕙添嫁妝、做體面,讓溫家上上下下都念著他的好。
溫柏見陸正竟親自來碼頭接,而不是坐在府中等他這個晚輩上門拜見,十分地感動。跳下舢板便幾步過去,誠心誠意地給陸正深揖行禮:「陸叔叔,您怎麼來了,折煞我們兄妹了!」
陸正熱情地扶著他手臂將他托起,又對跟在後面行禮的溫松點頭,笑道:「賢侄們不必多禮。你知道我家人丁稀薄,這添丁進口的喜事,你想讓叔叔在家坐著乾等嗎?快與我說說,令尊令堂可都康健如舊嗎?」
他話語詼諧,態度親昵熱情,讓人如沐春風。
溫柏心下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心想,陸大人這樣誠心誠意與溫家結親,想來月牙兒以後的日子不會難過。
忙與陸正執手道:「都好,都好!托您的福」
眼睛不由自主地卻看向陸睿。
陸睿帶笑行禮:「大哥、二哥,一路辛苦了。」
「哎!」溫柏高高興興地應了這一聲「大哥」。
溫松則趕緊擺手:「不辛苦,不辛苦!」又回頭喊妹子:「來見禮。」
溫蕙一直老老實實地跟著哥哥們呢,好容易他們男人說完話,終於輪到她了。
規規矩矩地上前福身給陸正行禮。陸正虛抬:「侄女一路辛苦了。」
待到給陸睿行禮的時候,不敢抬眼看他——她剛剛突然發現自己有個毛病,看見了陸睿就想對他笑,這不知道是什麼病,總之眼下肯定是不適宜的。
陸睿含笑回禮:「妹妹辛苦了。」
溫蕙垂著眼,學著她二哥的樣子,中規中矩地回答:「不辛苦。」
未婚夫妻不宜相見,見過禮溫蕙便被陸家的僕婦簇擁著上了車,留男人們在車下說話。
銀線與溫蕙同車,在車裡壓低了聲音與溫蕙道:「這車真寬敞。」
從溫家出發到濟南府登船,安排的都是車行的車,到這裡換了陸家的車。溫家自己也有車,跟陸家這個比起來,就顯得寒酸了。
陸家的車不僅寬敞,還精緻。從車外飾物,到車內擺設,都透著一股子雅致的感覺。
很快嫁妝箱籠都裝上了車,陸正、陸睿倒是都騎了馬來。溫柏和溫松的馬是坐船來的,一路跟人一樣,也是萎靡不振。這一下船,馬和騎馬的人都精神了。要不是兩兄弟按著,這兩匹馬恨不得揚蹄子先在碼頭上跑一圈。
男人們都上馬,走在前面。溫蕙的車子緊跟。後面是劉富家的和落落與溫家僕婦的車子和嫁妝車。
溫家兄妹被迎進了客棧里。
婚期是早定好的吉日,在十日後。本就是算好了時日上路,路上順風順水也沒耽擱時日,到這裡正好。兄妹倆在客棧里住上十天,再從客棧里發嫁。
陸家包了一間整齊的院子。溫蕙作為新嫁娘什麼都不用操心,被陸家僕婦簇擁著送進了上房。
房中床帳被褥都精緻乾淨。跟著來接人的僕婦中有個上了年紀的老媽媽,笑起來很喜慶:「姑娘放心用,都是咱們自家的東西,都是新為姑娘做的。」
這老媽媽穿著青花緞的比甲,頭上插著嵌著紅珊瑚的簪子,手腕上玉鐲又潤又亮,一看就是個體面的媽媽。
溫蕙便問:「多謝媽媽,不知媽媽貴姓?」
「回稟姑娘,老奴夫家姓喬。」喬媽媽笑眯眯說,「上回夫人和公子去青州,嫌我年紀大,留我看家。沒能見著姑娘,老奴一直遺憾呢。今日一見,果真像大家說的一樣,是個天仙似的的人呢。咱們睿官兒真是有福氣。」
北方人喜歡稱哥兒,柏哥兒,松哥兒。南方喜歡稱官兒,睿官兒。
只這說話的口氣,再次證明是有體面的媽媽。
旁邊有機靈的媳婦子,笑嘻嘻地說:「喬媽媽是咱們夫人的教養嬤嬤。」
劉富家的被陸家這些婆子、媳婦擠在外圍,便隔著人給溫蕙打眼色。溫蕙省得,便站了起來:「原來是喬媽媽。」說著便要福身。
「使不得,使不得。」喬媽媽結結實實地托住了溫蕙,不讓她給她行禮,硬按著她的手臂按她坐下,「折煞老奴了。老奴可受不得。」
「家裡母親一直教我,對長輩身邊的人也要敬重。」溫蕙道,「我從北邊來,對南邊很多事不大懂,以後若有疏漏的地方,還請媽媽教我。」
喬媽媽說:「親家太太真是好家教。只姑娘也不用緊張。我知姑娘初來乍到,遠離家鄉,必是難受的。咱們夫人和親家太太一樣,也是賢惠明理的人,十分可親。至於我們這等做下人的,原就是要為主人分憂解難的。姑娘以後在家裡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儘管問便是。」
她頭髮花白,眉目十分可親,又帶著笑說話,溫蕙對她印象很好,便忍不住對她露出笑容:「那,先謝過媽媽了。」
少女這一笑,眼睛彎如新月,甜美嬌俏。那目光也十分坦誠清澈。喬媽媽心裡暗暗點頭。
等到回府路上,同車的媳婦子討好地往前湊:「媽媽恁地客氣,便受她一禮又如何。你看她,下船連個帷帽都不曉得戴,到底小門小戶的……」
喬媽媽本來閉目養神,聞言忽地睜開眼看過去,冷聲道:「那好,你去跟公子說,他娶了個小門小戶的妻子。」
那媳婦子嚇了一跳:「那、那怎麼成!」
喬媽媽冷臉斥道:「既知不成,在這裡胡說什麼。溫家姑娘十日後便是我們府上的少夫人,是睿官兒的媳婦了。我們什麼身份,敢受少夫人的禮?去下少夫人的臉?少夫人的臉面就是睿官兒的臉面,睿官兒的臉面就是夫人的臉面!不然你以為夫人憑什麼給她添這麼多嫁妝做臉!不都是為了睿官兒!」
那媳婦子馬屁拍到馬腳上,訕訕地閉嘴了。
喬媽媽繼續養神,不理她。
待回到府里,陸夫人正等著她回稟:「這回見著了吧,怎麼樣?」
喬媽媽嗔道:「你鎮日裡嚇唬我,我還以為睿官兒媳婦是個怎麼上不得台面的。今天親見了,人看起來簡簡單單的,明明很好。聽說我是你身邊的人,站起來要給我行禮。我伸手去托,託了個實實在在,不是虛的。娘家人教導說敬重長輩身邊的人呢,可知家裡人也是知禮的。」
陸夫人微嘆,揉額角:「我不是說親家母或者這孩子人壞,只是……」只是無論是門第還是人本身,都離她理想中的媳婦差得太遠。
喬媽媽過去幫她揉:「人不壞就很好了。只要人不壞,就不怕把日子過差了。」
「我知道你心氣高,過去那麼多想說給睿官兒的,你都沒看上。誰知道老爺招呼也不打一個,就給訂了個軍戶家的姑娘。」喬媽媽道,「可月老要牽線,誰能抗拒得?這就是緣分啊。說不得睿官兒等這許久,就是為了等她呢?」
「我知道你看不上她讀書少,可說真的,內宅里過日子,哪裡是靠讀書多讀書少的,還是看人啊。我今天粗粗一看,覺得像是個實在的姑娘。以後慢慢再看,只要人不壞,咱們慢慢教她,總能將她教出個樣子來。」
「要不然咱們幹什麼這麼早就抬她進門呢。就趁著現在年紀小,好教。」
「以後啊,教出個媳婦來,孝敬婆母,恭順丈夫,再教她學會打理家務,等她再給睿官兒生個大胖小子。到時候你看,會不會人人羨慕你的福氣!」
「知道了,別念叨了,頭都疼了。」陸夫人嘆氣,「也只有慢慢教了。」
客棧里,溫蕙從入住便被照顧得很好。溫茶熱飯,伺候周到。喬媽媽臨走,還留下了兩個僕婦給她:「有事儘管叫她們。」
溫蕙再三道謝,要起身相送,喬媽媽堅持將她按下。
陸家的僕婦收拾停當,道:「咱們便在外面,姑娘但有事,使人喚我們便是。」
說罷,規矩退下。
溫蕙這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整個人想往榻上癱去,卻叫劉富家的伸手頂住了:「別,可不是家裡,叫陸家人看見了不好看。等天黑了再歇。」
溫蕙嘆口氣,只稍稍倚著,卻不能像在家裡那樣想怎麼癱怎麼癱,想什麼時候癱就什麼時候癱了。
想起來問:「我哥他們呢?」
劉富家的說:「跟陸大人和陸公子去前面酒樓吃接風宴去了。有小子們跟著呢。要有事,讓我家大穗兒去傳話。」
「沒事,就問一下。」溫蕙又問,「你們吃了沒有?」
剛才都是陸家僕婦圍著她伺候。銀線、落落和劉富家的都被擠到後面去了。待用過飯食,喬媽媽又與她溫聲說話,問起路上辛苦,溫蕙也不好問。
「吃過了,就吃不太慣。」銀線砸吧砸吧嘴,「味道跟咱們那裡不太一樣。」
溫蕙和劉富家的都笑了:「那是肯定的,走了這麼遠的路呢。」
溫蕙說:「其實我也不大吃得慣。」而且還被那麼多人圍著吃,只能硬著頭皮小口吃。
劉富家的寬慰她:「沒事,灶台上的事我會。以後若吃不慣,什麼時候想吃家鄉菜了,我給姑娘做。」
只落落沒說什麼,對江南飲食沒什麼意見。
溫蕙道:「都過來坐。」
在家裡的時候沒那麼大規矩,一個屋裡圍坐著聊天做針線都尋常。見客的時候才稍微講講排場,立立規矩。
如剛才那般,只喬媽媽陪著坐,其他人都站得規規矩矩的,搞得溫蕙都緊繃著。
三個人都圍過來。
銀線先擔心:「陸家規矩好大,以後我們是不是也得那樣啊?要是做得不好會不會挨罵挨罰?」
劉富家的道:「先看看,咱反正聽姑娘的。咱就算現在不知曉他家的規矩,等過去了好好學就是了。」
溫蕙其實也擔心,別說銀線,陸家規矩大得連她心裡都發憷。可如今離開了溫家,她就是這三人的主心骨,只能胸脯一挺,強作鎮定地道:「別怕,有我呢。」
落落坐在榻沿,垂著頭輕聲說:「有規矩的人家,不論南北,其實都差不多這樣子。陸家的規矩也沒什麼特別的,江北、江南有底蘊的人家大體都是這樣子的。只咱們家是軍戶家,平時不大講究,便覺得他家規矩大了。其實沒什麼,到時候多聽多看,跟著學就是了。」
「就是。」劉富家的搡銀線,「你看看你,你看看落落,落落才多大,都不怕。」
銀線吐吐舌頭。
房中的東西準備得太齊全,以至於溫蕙都無需開大箱籠,只把那隻裝貼身物品的小箱籠打開就行了。
劉富家的一邊拾掇,一邊道:「先不管規矩大不大,這用心是看得出來的。姑娘,就憑這點,便不用怕。」
陸家的周到體貼,溫蕙自然感受得道。她想起碼頭上與陸睿匆匆一見,心頭便如這江州河岸上的拂柳春風一樣,暖暖柔柔,連聲音都軟起來了:「我才不怕……」
天色都黑了,院子裡有響動,溫柏和溫松回來了。
「傻妮子!」他們倆一見到溫蕙就咧開嘴笑,感嘆,「你真是傻人有傻福!」
「你不曉得陸家給你添了多少東西!」
「陸家,真是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