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她是家裡從前的婢子,出了些情況,無處可歸了。」陸睿還是解釋了一句。

  寧菲菲道:「噢……」

  並不因為這一句就釋懷。

  要照顧舊婢子,把她配人就是了,怎麼就做了妾呢。

  大家裡多少婢子被男主人收用過,能提成通房的都是少數,大都照樣要配人的。配馬夫,配門子,配小廝。

  提了通房的再想提妾,都得拼肚子,生孩子。

  妾的名分,哪那麼容易就給個婢子。

  陸睿走後,寧菲菲情緒低落。

  媽媽進來問明了情況,也是吃驚,但她冷靜,道:「先別慌,看看人再說。」

  寧菲菲咬唇。

  陸睿可是連如意娘都拒了的人。不知道這是個怎樣美貌溫柔的,讓陸睿放在了心上。

  只大家女,如何能妒呢,該有的風度和氣度必須得有。

  雖這麼想著,心裡還是難受。不知道母親、伯母和嬸嬸們,都是怎麼過來的。

  銀線照著鏡子,恍惚地總覺得不真實。

  昨天,她還在愁賒下的貨款,每天兩個炊餅充飢,不捨得多吃一個。一個時辰前,她被一個貴人的奴僕撞了,炊餅灑了一地,全毀了。她心痛之餘,嚷了兩句,被貴人一頓鞭子差點就死在街頭了。

  現在,丫鬟給她換上綾羅綢緞,鏡子裡的人插金戴銀。

  收拾好,到外面,霽雨說:「以後這個院子,就是姨娘的院子,這些丫頭,就是姨娘的丫頭。」

  霽雨說:「姨娘隨我去拜見夫人吧。」

  納妾不需要三媒六聘,最重要的禮是正妻得接茶,承認了你。

  銀線便來到了寧菲菲的面前。

  看到她,寧菲菲和媽媽都愕然,面面相覷。

  媽媽代寧菲菲問:「以前也是家裡的人是嗎?」

  銀線道:「是。」

  媽媽問:「之前在開封?我們剛從開封回來,怎沒見到你?」

  「在餘杭。」這府里有開封跟過來的人,銀線知道自己的身份根本瞞不住,低下頭道,「我是前頭少夫人的陪嫁丫頭,配了大管家家中三子……被休了。」

  寧菲菲和媽媽恍然大悟。

  媽媽臉上帶出了笑,道:「快端茶來,姨娘給夫人敬茶。」

  茶端過來,銀線在寧菲菲跟前跪下,舉起來。寧菲菲優雅地接過來,啜了一口,交給丫鬟。

  又有丫頭端來托盤,蓋著紅布:「夫人給姨娘的賞。」

  跟銀線一起過來的小丫頭接過去了。

  禮成。

  待向姨娘退下了,寧菲菲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先前的鬱郁、不開心都沒了。

  媽媽揶揄:「我就說了,先看看人再說。」

  「原來是為了照顧前頭那位的陪嫁。相公真是重情重義。」寧菲菲道,「怎前頭夫人的陪嫁大丫頭,這般粗糙?」

  媽媽道:「小門小戶,哪來那麼多精緻丫頭。」

  媽媽的眼睛掃過屋裡。屋裡的丫頭都算是心腹忠婢了,一個個低著頭,還是掩不住羨慕。

  丫頭們最大的奔頭,就是妾。只有做了妾,才能保持著這樣的錦衣玉食。

  配了人,哪怕是能配個管事,也比不了。待遇一下子就降下去了。

  那位向姨娘真不知道哪裡來的福分,唉,還是沾了前頭夫人的光。

  「這模樣,就不是能伺候得了咱們翰林的。」媽媽說,「翰林就是給她養個老。」

  寧菲菲皺眉:「大管家家……那不是陸續陸延的家裡嗎?怎地這般勢利?」

  娶了前頭少夫人的陪嫁大丫頭,那少夫人沒了,大丫頭便被休了。

  「世道便是這樣。」媽媽嘆道,「你看周少夫人。徐家被監察院抄了,她父兄才問斬,沒半個月,她就在周家『病逝』了。前頭少夫人起碼還有大姑娘,周少夫人新婚才半年,一絲香火都沒有,那才是慘。」

  寧菲菲眼眶紅了:「徐姐姐太可憐了。」

  不勝唏噓。

  陸睿招了平舟來,將銀線的身契給了他。

  「放良、立妾文書一起辦了。」他道。

  銀線手裡會有自己的身契,只能是溫蕙給她的。但卻不見放良書。

  可想見,溫蕙當時是想為銀線安排後路,卻可能已經身不自由了。故只給了身契,沒法去衙門辦放良的手續。

  平舟道:「要立良妾嗎?」

  「是。」陸睿道,「寫信給陸續,告訴他,銀線以後是我的妾了。他那邊不管在做什麼,都給我停下。」

  平舟垂下頭去。

  陸睿看了他片刻,道:「平舟,你一直都明白的,是吧。」

  平舟的頭垂得更深。

  他是陸家家生子,世仆出身。家裡人在陸府都有體面,有人脈。他自己又頭腦聰明。

  元兒被賣了,他怎麼能不追查。

  追查了一番,便知道,不能再查下去了。

  再查下去,下一個全家被賣的,就該是他了。

  陸睿沉默了半晌,道:「你年紀也不小了,夫人的陪嫁丫鬟里,挑一個吧。」

  平舟澀然,道:「是。」

  平舟離去,陸睿叫霧笙鋪紙研墨。

  他許久沒有作人像圖了,今日作了一幅。

  只畫到那人背上時,畫筆懸在那裡許久,待落下,她的背上背的是包袱,不是襁褓。

  待墨跡都幹了,交給了霧笙:「去裝裱。」

  銀線離開寧菲菲的上房,霽雨道:「去看看大姑娘吧。」

  若是普通姨娘,自不需要多這一道。但銀線不是普通姨娘。

  到了陸璠的院子,夏青家的見到她,吃了一驚。待知道她如今是姨娘,驚得張開了嘴合不攏。

  銀線恍惚著,見到了陸璠。

  仿佛見到了當年的月牙兒。她到溫家的時候,月牙兒也就這麼大吧,可能還更小。

  「大姑娘,大姑娘。」銀線蹲下問,「你還記得我嗎?」

  但陸璠不記得她了:「這位媽媽是?」

  陸璠一歲多的時候,銀線就發嫁了。並沒有在陸璠身邊待很久。

  發嫁了的丫鬟,便從前再受寵,也不好往主人跟前湊了。因一個蘿蔔一個坑,且主人的寵信和給予的體面都是有限的,已經出了院子,不好再去跟院子裡還沒發嫁的妹妹們爭。主人給予的體面對未嫁的丫鬟們的婚姻影響太大,大家都很在乎。

  便是銀線,也並不隨便往溫蕙跟前去的。每去,都是溫蕙有事,大丫頭們主動來請她過去的。

  夏青家的道:「這不是媽媽,這位是你父親新納的姨娘,她是前頭少夫人的陪嫁丫頭,看著你出生的。以後,你得叫姨娘,行半禮。」

  陸璠當即便喊了聲「姨娘」,行了半禮。

  銀線蹲著,狼狽躲開:「不敢受大姑娘的禮,見到我不必行禮!」

  夏青家的當場沒說什麼,哄著陸璠回房裡去了,卻按住了她:「雖則你是姨娘了,我們畢竟也算舊識,聽我倚老賣老說一句。」

  「我知道你敬她是舊主,但你自己現在也是主子了。你是她長輩,禮法不可違,她給你行禮,你受著,回半禮便是。」

  「你也是大宅里待過的人,須得知道,大宅里不怕規矩多,只怕沒規矩。」

  夏青家的曾是陸夫人的大丫頭,力壓了眾人脫穎而出,被陸夫人和溫蕙一起挑選為陸璠的教養媽媽。

  銀線以前喚她嬸子的。她訓誡銀線,銀線只垂頭受教。

  夏青家的嘆了口氣,問:「你怎地成了翰林的姨娘,陸通呢?難道?」

  還以為陸通沒了,銀線守寡了,陸睿可憐她,念舊情納了她。

  銀線垂頭道:「我被休了。」

  夏青家的啞然,許久,拍了拍銀線的手:「這不是因禍得福嗎。你往後有好日子過了。」

  待銀線離開,夏青家的想了想,還是給監察院傳了信。

  因銀線不是普通的姨娘,是陸璠生母的陪嫁,她成為陸璠父親的姨娘,且是唯一的一位姨娘,多少會對陸璠產生影響。

  監察院對她的要求,就是事關大姑娘的事便上報。

  銀線回到她自己的院子,劉富家的和綠茵聯袂而至。

  再見到這麼熟悉的人,銀線覺得又好像飄飄的,不真切似的。

  這三個人關上門說話,便再無秘密,俱都流下了眼淚。

  「我們也是不敢亂說,都不敢告訴我當家的和稻子麥子。」劉富家的掉眼淚。

  綠茵道:「好多人都被賣了。新少夫人剛去了趟開封回來,我去打聽了,開封那邊人手幾乎全換了。」

  她們絮絮叨叨地說了好多話,卻覺得銀線總好像出神似的。

  「銀線、銀線?」劉富家的推推推她。

  銀線回神:「啊?」

  「在想什麼呢?發呆。」劉富家的問。

  銀線呆了片刻,道:「我還欠著何家炊餅的貨款,籃子丟了,那籃子也是她們借我的……」

  劉富家的啞然。

  綠茵給她使眼色,按住銀線的手,柔聲道:「銀線姐,這個事別擔心,我讓劉稻去給你辦。」

  銀線點點頭。

  待出了院子,劉富家的掉眼淚:「這孩子……」

  綠茵嘆道:「讓她緩緩,緩個幾天大概就好了。」

  銀線明顯是受衝擊太大,人恍惚了。

  天色已經昏暗了。婆媳倆走在通往僕役區的長長甬道上,劉富家的走著走著,丟了綠茵。

  她回頭,卻見兒媳婦落在了後面,垂頭想著什麼的樣子。

  「怎麼了?」她問。

  綠茵抬頭,悵然道:「我想落落呢。」

  聽到這個名字,劉富家的都有點恍惚。

  當年,她跟著銀線落落,這一大一小兩個丫頭一起進的陸家啊。

  一晃眼,銀線都當上了姨娘,成了主子。

  落落在哪呢?

  綠茵道:「不知道她如今過得怎麼樣。」

  蕭公子是否寵愛她?有沒有被善待?

  許久,甬道里響起了劉富家的嘆氣的聲音。

  「誰能想到,落落那樣……」她嘆息,「銀線卻得了這般天大的造化。」

  夏青家的傳的消息,當晚就到了溫蕙的手裡。

  霍決剛洗完澡,丫鬟們正給他擦頭髮。他抬眼看到溫蕙臉上神情變了,揮退了丫頭們,走過去:「怎麼了?大姑娘出什麼事了?」

  「不是璠璠。」溫蕙怔忡,「是銀線。」

  銀線是在霍決和溫蕙訂親的第二年到溫蕙身邊的。

  霍決從未見過她,但那幾年,這個名字反覆出現在溫蕙的信里。溫蕙幹什麼都有銀線陪著。

  她一路陪著,嫁到了陸家。

  霍決接過信報展開來看了看,挑眉:「她被夫家休了。」

  「真現實啊。」溫蕙苦笑,「我被送出來之前,行動已經不自由了,身邊的人都被調走了。我擔心我若不在,她將來會被陸正處置,悄悄將她的身契壓在銀子下面裝進匣子裡留給了她。她公公是陸家的大管家,若手裡有身契,他可以代主家去衙門裡辦放良之事。」

  「我防的是陸正,卻想不到,我一沒了,她就被夫家休了。」

  她又將那信報從霍決手裡拿回來,反覆看。

  「陸嘉言竟給了她妾室的名分。」她嘆道。

  「你要是想她,把她接過來也可以。」霍決勸她。

  「接過來做什麼呢?難道讓她作你的妾室嗎?」溫蕙道,「陸嘉言已經給了她最好的待遇了,我也給不出更好的了。」

  「她後半生有托,我放心了。」

  「四哥,發生了這麼多事,實叫人情難以堪。」她道,「故人,相見,爭如不見。」

  銀線恍惚了兩日,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始終覺得不真切。

  直到這一日,內書房的書童霧笙來了,拿了一卷畫軸給她:「公子給你的。」

  畫軸打開,畫中是個女子,衣衫襤褸,在人群中張望哭泣。

  她背上背的不是襁褓,是包袱。

  原來公子什麼都看到了。銀線想起來了,公子是生得一雙利眼的。

  以前溫蕙便說過,陸嘉言的眼睛厲害,竟能看得清我運槍的軌跡。

  畫上蓋了陸睿的名章。

  題字:幸得忠婢,婢名銀線,圖以記之。

  這幅圖後世稱為《忠婢圖》,很多人對圖中人物典故好奇,然便是在陸氏族志里也查閱不到。除了這一幅畫,再沒有任何地方留下「銀線」這個婢子的名字。

  女人想留下名字,太難。

  好奇的人終也是不了了之。

  只此時,銀線看到這幅畫,看到這句話,腦子終於自恍惚中清醒了過來,腳踏到了實地上。

  昔日的鄉下丫頭也長大了,只人生的結局與當年所想的,走得太偏,實是預料不到。

  六月三十,聖駕出宮,浩浩蕩蕩往玉泉山離宮去。

  京城各家揣摩聖意,故意不錯開日子,大家都在這一日隨行。

  五城兵馬司為著安排各家隨隊的先後順序,以防堵了京城的路,忙得腳打後腦勺。

  京軍護衛,旌旗飄展。

  天氣太好了,皇帝擺著造型受著百姓叩拜坐著輦出了城門,出了城就換了馬。

  偶回頭看,聖駕的隊伍後面,儘是京城各家的車馬。

  個個都是香車寶馬,錦衣家奴,嬌俏丫鬟,浩浩蕩蕩,看不見隊尾。

  好一副盛世富貴圖。

  淳寧帝騎在馬上,遙望天高地闊,遠處有西山的影子,感嘆:「連毅,現在回想起當年在襄王府,恍如一場夢。」

  霍決身著黑色紗底繡金線的蟒袍,金線在陽光中閃爍光澤,四蹄踏雪的寶馬落後皇帝一個馬頭,答道:「人生,誰能預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