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菲菲不肯就這麼離開。
「哪能一受挫,就放棄呢。」她說,「那怎麼對得起夫君的囑託。」
翌日,依舊是帶著笑往上房去。
這一日陸夫人卻一直看著她。
寧菲菲小心翼翼地服侍她:「母親,這是我自寧家帶過來的湯譜子熬製的,十分養人,母親嘗嘗。」
親手奉了湯羹到陸夫人面前。
范姨娘替陸夫人接過來,贊道:「少夫人有孝心的。」
寧菲菲正要退後一步,忽聽陸夫人道:「你過來。」
寧菲菲抬眸,上前去。
陸夫人凝視她片刻,道:「你不要聽他胡說,我沒有厭你。」
寧菲菲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
只為著婆母特意解釋的這一句,便覺得這些天的委屈都是值得的。
她跪在了榻前:「母親,相公一片孝心,望母親體諒。母親隨我去京城吧,京城名醫多,好好給母親調養。」
陸夫人做夢都想逃離陸正,可她知道這不可能。陸正的威脅尤在耳邊。
博弈這等事,便是誰更在意,誰便輸。
對陸夫人來說,唯一的骨血璠璠,和已經瘋了的陸正,她只能屈服。
「事親先事父。我若自私去了,倒叫他背一個不孝父親的過錯。」她道。
她伸出手,摸了摸寧菲菲的頭。
那力道非常輕,寧菲菲想,她的婆母,若不生病,一定是一個溫柔至極的婦人。
陸夫人道:「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這個家裡太亂了,你儘早回去,嘉言和璠璠……都托給你了。」
她收回了手:「回去吧。」
范姨娘送寧菲菲出了上院。
「少夫人早日回京吧,夫妻分離太久,終不是好事。」她也勸道。
比起陸正,陸夫人和范姨娘說的才像是人話,寧菲菲的媽媽也暗暗點頭。
回到房裡便勸寧菲菲:「你婆婆親口拒絕了,這不是你的錯,回去好好跟翰林說便是。翰林雖是一片孝心,但哪有兒子拆散爹娘的。你看大人,多麼愛重夫人,日日都宿在上房親自照料,非給他們拆開,倒是翰林的不孝了。」
明明公公一臉慈愛,婆婆一臉冷淡。可寧菲菲不知道為什麼,從骨子裡面不喜歡這公公。
既說不出原因,也沒法說。公公和兒媳本來就是能少打交道就儘量少打交道的。
「我們收拾收拾,準備回去吧。」媽媽說。
寧菲菲點頭:「嗯。」
丫頭們便動手收拾箱籠,屋中有點忙亂。
寧菲菲坐了片刻,忽然道:「我去看看那個院子。」
媽媽道:「那個嗎?」
說的自然是上了鐵鎖,為前少夫人溫氏保留的那個院子。
便去了。
因上了鎖,也進不去,繞了一圈看了看,比寧菲菲現在住的院子還更大。
自然是,除了上房之外,將最好的院子給了陸睿和溫氏生活居住。
除了大,其實也看不出來什麼。一把大鐵鎖,將陸睿的過往全鎖在了裡面,不許人窺探。
也就這樣了,寧菲菲看了片刻,道:「回去吧。」
只這時,卻聽見了喧譁。
有規矩的府邸里,不該有這樣的喧譁。寧菲菲皺皺眉頭:「怎麼回事,過去看看。」
徇著聲音過去,卻正看見三個丫頭跟范姨娘對峙,忽有一人伸手推了一把,范姨娘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好險被身後的丫頭扶住了。
寧菲菲大怒。
范姨娘是府中姨娘里年紀最長的,因陸夫人生病,由她代掌中饋。
這些天寧菲菲也看出來,她沉穩溫柔,對陸夫人也是真心敬重,並不因為掌著中饋就驕狂起來。可以稱得上是姨娘中的典範了。她走在府中,便是代陸夫人行事。
且她本身就是寧菲菲庶母,寧菲菲見到她也要行禮。
怎地竟有丫頭如此膽大包天,以下犯上。
寧菲菲當即一聲令下,叫人將那三個丫頭攔住。先問范姨娘:「怎麼回事?」
後宅里能有什麼大事,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不過是丫頭們猖狂罷了。
丫頭們俱都生得嬌俏美艷,個個二八年紀,與寧菲菲相仿。見寧菲菲與她們年紀差不多,雖知道是少夫人,仍大著膽子道:「少夫人息怒,我們乃是老爺書房的丫頭。」
書房丫頭猖狂,雖前頭荃兒冒犯陸夫人被賣了,令她們收斂些,但不能冒犯陸夫人,還不能發作個年老無寵的姨娘麼。
至於少夫人,才來了幾天,不過是個跟他們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罷了,聽說在老爺跟前,還不是唯唯諾諾的。
這話說得無禮至極。
寧菲菲的媽媽臉也沉下來,問范姨娘:「這是老爺的通房嗎?」
范姨娘道:「不是,但都是一等丫頭。」
一等丫頭也是丫頭,只要不是通房,都好說。
若能早知道是陸正的丫頭,媽媽便會一開始便攔著寧菲菲不叫她伸手。
可寧菲菲既然已經伸手了,丫頭還如此無禮,不打下去,寧菲菲作為少夫人的威信便沒了。
既已伸手不能收回來,便得做得做得徹底,正好借這個事立個威。這後院的事,原本就是,要麼東風壓倒西風,要麼西風壓倒東風的。
寧菲菲和媽媽心意相通,當即便叫人將丫頭們拿下,要行家法。
年少的丫頭們見勢不好,當即喊叫起來。場面亂起來,有個丫頭膽大,竟然掙脫了寧菲菲的丫頭跑掉了。
寧家人口眾多,管束嚴格,從未見過如此放肆張狂的下人。寧菲菲只氣得發抖。
范姨娘上前勸她:「少夫人息怒。」
「都是我。」她垂頭道,「夫人從前好的時候,家裡極有規矩的。都是我不中用,壓不住丫頭們。」
寧菲菲聽了這話,腦海里忽然想起來陸夫人對她說的,「這個家太亂了」。
「來人,」她握拳道,「去把我們的人都叫來。」
誰也想不到,翰林新娶的少夫人,回到開封陸府,竟跟老爺的書房丫頭起了衝突。
寧菲菲從京城出來的時候,陸睿讓她帶了許多人。這些人都是在京城採買的,對開封陸府一點都不了解。先時寧菲菲和媽媽都還覺得這些人無用,到這時,又覺得有用了。
原本是去書房拿那個大膽跑掉的丫頭,孰料那要丫頭竟挑撥書房的丫頭們同仇敵愾。寧菲菲的媽媽帶著人去拿人,這些丫頭們竟抱團抵抗,企圖等到陸正回家為她們做主。
事情到鬧到這一步,媽媽也是沒料到。因都是有規矩的大家子出來的,實在想不到陸家會這樣。
只事情已經鬧大了,此時她們若退縮了,寧菲菲作為少夫人的尊嚴就被這些丫頭們扔在地上踩了。
媽媽一聲令下,京城來的人們一擁而上,把書房丫頭全捆了,一網打盡。
媽媽跟寧菲菲道:「別怕,我查過了,都是丫頭而已。」
陸正在這事上實在小氣,丫頭若無孕,連通房都不給提。這些丫頭雖然被收用了,名分上卻都是丫頭。實是方便了寧菲菲行事。
寧菲菲是正兒八經的少夫人,雖不掌開封的中饋,但陸夫人病著,她就是第一順位的女主人,說話的底氣比范姨娘更足。處理幾個犯錯的丫頭,任誰都不能說什麼。
媽媽無所畏懼,更重要的一點是,兒媳婦都是跟著夫君和婆婆過活的,不是跟著公公。但凡公公要點臉,都不能為幾個丫頭跟兒媳婦衝突。
這種大家子裡,陸正怎麼都不能不要臉的。
果然陸正一回家,聽說書房丫頭被一窩捆了走,張了半天的嘴,一口老血只憋在了喉頭,噴也噴不出來。
寧菲菲的媽媽過來稟報:「夫人養病,丫頭們無禮,以下犯上。少夫人代夫人出手懲戒,已派人去叫了人牙子。」
這媽媽也是大家子出來的,說話不卑不亢。陸正看著她,隱隱仿佛看到了從前的楊媽媽。開封家裡叫他清洗折騰了好幾輪,如今找不到這樣利落果斷有膽氣的管事媽媽了。
陸正憋了半天,硬擠出一句:「好,她看著辦。」
又道:「的確家裡是該收拾收拾了。」
媽媽恭敬垂著頭,嘴角卻勾了勾。
書房的丫頭們一窩被賣了。
寧菲菲去稟了陸夫人。陸夫人點頭:「你做得好。」
得到了婆婆的支持,寧菲菲更不怕了。對兒媳來說,在公公和婆婆之間,自然是婆婆更重要。公公根本連面都不該見,話都不該說。
只她一時又不能啟程了,先處理了賣丫頭的事,又在府中物色新的丫頭,尋了些她看入眼的,送進了書房裡。
陸正再回家,書房裡的丫頭們一起行禮:「老爺。」
個個敦實憨厚,一臉正氣。
陸正眼角都抽了抽。
處理完這些事,寧菲菲在開封已經待了半個多月。
陸正催她:「嘉言那裡應酬多,事務多,你早些回去。」
寧菲菲假裝看不到他眼中的不喜,恭敬跪下給公婆磕頭:「那兒媳便回去伺候夫君了。」
陸夫人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輕聲道:「去吧,過好自己的日子。」
她神情平淡,語氣也平淡。但寧菲菲還是能感覺出她手心的溫柔。
不知怎地,心頭忽然一酸。
陸夫人明明過得非常好,錦衣玉食得稱得上奢侈。她的丈夫愛重她,日日陪伴她。姨娘敬重她,伺候她的時候小心翼翼。
這生活若叫寧五夫人看了,都得羨慕眼紅。
可寧菲菲不知道為什麼,總莫名心酸。
大概是因為陸夫人的那雙眼睛,實在是沒有生氣。
她為什麼呢?
新娶的兒媳婦到底是滾蛋了,陸正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他走出上院,轉身,道:「鎖上吧。」
上院的門緩緩合攏。
穿過門縫,陸正遠遠看到陸夫人站在上房階上,冷漠地看著他。
陸夫人站在階上,目光越過院子,看著那扇門緩緩合攏。
穿過門的縫隙,她看到陸正站在院外,望著她,露出了笑。
大門合攏。
外面傳來了上鎖的聲音。
她的世界四四方方,有邊有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