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線回客棧接了孩子,往京城去。
溫家竟也也被害了。如今她能找的,就只有陸睿。
陸睿,是溫蕙的丈夫啊。
到了碼頭,看到有陸家的家丁,改走陸路官道,也有陸家的家丁在路口。
都守著呢。幸好天冷,她包著頭臉,遠遠看見,調頭便走。
銀線最後走了小路。
這時候十二月了,馬上過年了,官路上車馬都不多了,何況小路上。
銀線搭不著車,一路靠腳走。
一不小心,走錯了方向。
一個沒有出過遠門的女人,帶著孩子出遠門,這一路的辛苦自不必說了。
她走錯了方向,一路問路。然而鄉下人目不識丁,去得最遠的地方不過是縣城,有些只去過隔壁村。
你問他們往縣城怎麼去,他們是能指一個大概方向的。你問他們往京城怎麼去,他們就茫然了。
輿圖這種東西,只有上層人物或者相關人物才能見到。銀線還是因為出身軍堡,在溫家看到過,腦子裡才能有整個大周的概略地形。
銀線對這樣除了自己的村子一無所知的人其實很熟悉,從前溫家堡里都是這樣的人,只她經過了這許多年,再與這樣的人說話,只覺得溝通起來實在困難。
這十年,她變了啊。
小路遠比官道難走,因界碑界石之類的,官道的岔路口才有,小路上哪有。
銀線一路走錯過好幾次方向。
原想回到官道上去,靠近真定府的時候,卻撞見了陸延一伙人。
原來陸延陸通想到了她可能走得慢,留在了往真定府去的要道上守株待兔。銀線差一點就被他們抓到了。
她躲進了乾草垛里,解開了衣服堵住了孩子的嘴,聽著外面腳步聲和說話聲,只嚇得心砰砰直跳。
他們最終沒有發現她,但這一追一逃,她的包袱掉了,為他們所撿得,拿走了。
銀線身上只剩下隨身的一些碎銀子和頭上手上的簡單首飾。
等到這些銀子也花完了,首飾也賣掉了,她沒辦法,帶著孩子開始一路乞討著,緩慢地往京城去。
在靠近保定府的時候,她借宿野外的小廟。
廟裡只有一個和尚,和尚收留了她。
只當她在屋子裡給孩子餵奶的時候,聽見外頭有響動,抬眼,和尚的僧衣從門縫裡一閃而過。
晚上睡覺的時候,銀線把藏在腰帶里的碎瓷片放在了枕頭底下。
她這一路遇到過許多次危險,也沒有別的武器,只有一條尖銳的細瓷片。
夜裡驚醒,和尚果然來犯。
單身女子在路上,便是容易遇到這樣的事。
銀線也不知道這和尚其實不是真和尚。他是當年三王之亂時的一個逃兵,跑到這裡看到一座空廟。廟裡的和尚死了,度牒還在,他靈機一動,剃了頭髮,假作了和尚。
這些年也竟也做得似模似樣,能混口飯吃。偶爾遇到單身借宿的,便從和尚變身強盜。
後院的泥土下,埋著好幾具枉死的路人屍體。
銀線不是弱不禁風的弱女子。她其實會一兩套粗淺的拳腳,只這些年,都擱下了。
掙扎中,她咬斷了和尚的舌頭,趁他疼,碎瓷片扎入了他的脖頸。
孩子被吵醒,混不知發生了何事,懵懵懂懂。
銀線呼哧喘著,身上都是血。
等冷靜下來,她從和尚這裡摸出了幾塊碎銀子揣在了身上,又上了路。
有了銀子,路過一個縣城,正經買了些吃食。嚼碎了,餵給孩子。
孩子如今大了,光餵奶是不行的,還得輔助著吃點東西。
不成想孩子吃了之後,開始上吐下瀉。
找了大夫,把那點銀子用盡了,開了藥。藥堂幫著煎了,只灌不進去。
這樣小的孩子,怎灌得下去。
所以為什么小孩子易夭,便是因為易生病,難醫治。
耽擱了幾天,這個孩子到底還是沒救過來。
旁人見這婦人目光呆滯,怪可憐的,指點她:「城外有義莊,去找他們幫著埋了吧。」
也有人指指點點:「一個婦人不好好在家,出什麼門!」
「出門帶什麼孩子!」
「還是就不該出門!」
許久,銀線把孩子又綁在背上,晃晃悠悠站起來,向北走。
這裡已經是保定府附近的縣城了,離京城已經不遠了。
她要去京城,她要去找公子。
帶著這樣一個信念,銀線背著死去的孩子,晃晃悠悠、緩慢地向京城走去。
從開封府到京城,騎馬大約十日的路程。
銀線一路不斷地走錯路,遇壞人,乞討飯食,孩子病死,她到了京城的時候,竟已經是三月份。
進了城,聽去年的探花郎。
路人道:「你也是來看探花郎成親的?」
成親?成什麼親?誰成親?
「探花郎啊!」路人道,「探花郎今日要作新郎,他難得穿紅袍呢,快去看。」
路人們都朝某條路上涌去。
銀線茫然地跟著他們的腳步走。
銀線看到了十里紅妝。
「樂安寧氏和餘杭陸氏啊。」有讀書人模樣的人捋著鬍鬚讚嘆,「看看,這就叫作門當戶對。」
銀線看到了騎著高頭駿馬的公子。
他穿著紅衣那麼好看,一如溫蕙所愛。
她的姑爺啊,今天要作別人的新郎。
等隊伍過去,人們散去,幾個月以來,憋在銀線胸口,一直支撐著她的那一口氣,終於泄了。
銀線嚎啕大哭。
哭了許久,在旁人異樣的目光中,她爬起來,緊了緊身後的繩子。
「走吧。」她自言自語,「娘給你,找個義莊……」
該把孩子埋了。
該結束了。
人若還活著,哪怕還有一口氣,都還有希望。
可人一死,就什麼都沒了。
執著於死去的人,原來一點意義都沒有。
活著的人只會往前走。
這場夢醒了。
陸睿如今,已經不是翰林編修。
得知他要娶親,皇帝湊了個趣,給他升了修撰。
修撰其實也不過就是從六品,官卑職小。
但翰林院是個特殊的機構,翰林院裡的這些人,可以統稱翰林。年輕的翰林們,位卑職小,卻在天子身邊參贊機要。
同樣都是翰林,一個翰林和另一個翰林能起的作用的大小卻可能天差地別,其中,全看帝心帝寵。
餘杭陸氏與樂安寧氏的聯姻,被很多人看好,被認為是小陸探花最優的選擇。
小陸探花的父親在外為官,母親身體不好,這場婚禮由他的族伯父陸侍郎主持,賓客盈門,熱熱鬧鬧。
在這場熱鬧中,陸睿坐在廂房裡,聽平舟回稟。
「附近的街上都找了,實沒有找到。」平舟道。
「知道了。」陸睿道,「別驚動別人,慢慢找。」
還要找?
平舟猶豫了一下,道:「會不會是翰林看錯了?」
「我不會看錯。」陸睿道,「我看見她了。」
「可是,」平舟道,「麥子說,續管事一來就跟他說通嫂子在家帶孩子……」
陸睿抬起眼:「一來就說了?」
平舟把劉麥說的陸續的話複述了。
「知道了。」陸睿道,「等陸續回去了,你們再慢慢找。囑咐稻子麥子,別驚動陸續。」
陸續是什麼人,家中的管事而已。
翰林竟用了「驚動」二字。
平舟把頭垂得更低:「是。」
寧菲菲沐浴過,換了大紅的寢衣,等著她的夫君。
直到此刻,還在回想先前挑起蓋頭的那一幕。當遮住了視線的紅色被挑開了之後,看到的是那如玉一樣的公子。
這公子,是她的夫君了。
寧菲菲痴痴地笑。
終於那夫君來了,丫鬟僕婦都退下。
夫君沐浴後,也穿著大紅的寢衣,站在了她面前。
寧菲菲羞澀地起身。
夫君問:「今年多大了?」
寧菲菲道:「就快十六了。」
夫君道:「那就是十五。」
寧菲菲緊張忐忑。
她已經受過了婚前的教導,知道今夜要做些什麼。
只現在該怎麼辦呢,是他先脫她的衣裳,還是她該先去脫他的衣裳?
寧菲菲為著誰該先動手的事苦惱著。
暗暗想,他是男子,又成過親,怎地只干看著她,不動手呢?
她羞澀地垂著頭,許久,忽然聽她的夫君輕輕地道:「十五……原來這樣小。」
寧菲菲的婚事令人艷羨,神仙夫君,過了門就有誥命。和她身世、年齡都相仿的幾個女孩子,如今在宮中,從貴人開始,苦苦熬著,要熬一輩子。
寧菲菲的堅持,給自己掙出了另一個人生。
如今回想,既後怕,又慶幸。
新婚後幾日,母親過來陸家,道:「你祖母讓我來接你,要帶你進宮。」
寧菲菲驚訝,因她的丈夫如今只是從六品,她雖有誥命,級別遠不到可以進宮謝恩面見皇后的地步。
母親掩著口笑:「誰不想看看小陸探花的妻子呢。正宮也好奇呢。」
寧五夫人的話裡帶著得意。
寧菲菲也抿嘴笑了,又嬌羞,又開心。
一看就是夫妻相諧,過得好。
寧菲菲隨著寧家老夫人一起進了趟宮。
皇后只比她大一點。她命好,別人要從低級嬪妃開始熬著,她直接做了皇后。
皇后的姐姐李家大娘在一旁作陪。她是個天下有名的才女,寧菲菲與她交談幾句,就被折服了。
臨走,皇后賜下了賞賜,寧氏祖孫倆謝恩。
待她們走了,皇后看向姐姐:「如何。」
李大小姐點評了四個字。
「少女懷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