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夫人實在是很厭惡陸正這一副樣子。
這個男人似乎是理所當然地覺得兒媳婦懷不上,讓兒子納妾就能解決一切。
陸夫人從始到終都沒這麼想過,甚至她的內心裡,早就悄悄地認定了,璠璠將是陸家唯一的血脈。
因她的邏輯是立得住的!甚至現在溫蕙的不孕,也在佐證著她的正確!
這個邏輯認知早就埋在她的心底許多許多年了。
為了這個,她挨過虞老夫人的打,挨過喬媽媽的罵。她們都堅決地不許她再對任何人說出這番荒謬的理論。
因為是「瘋言瘋語」呀。
誰會信。
男人女人都會只譴責她。
但陸夫人正在婦人一個很特殊的年紀上,在這個階段,她的脾氣常有控制不住的暴躁,有時候感性會壓過理性。
所以喬媽媽雖然攔了也罵了,卻沒有用,沒能攔住陸夫人這一回。
陸夫人終究是,把那一套瘋言瘋語,告訴了自己親生的兒子——
單傳,獨子,死胎,沒來由的小產,來來去去的丫鬟們,肚皮永遠平靜的妾室們。
這一切,向世間展示了一個什麼現實呢?
她是希望他能明白,有些事,可能根本不是女人的問題。
她希望這世上,能有人和她一樣看清事實,她希望她親生的兒子能支持她,讓她這一口憋了幾十年的氣,能從胸腔里吐出來。
可惜,她最終還是失望了。
因她的兒子,天生就是男人啊。
陸睿後來回想起來,那大概是他這一生中,對母親說話口吻最為嚴厲尖銳的一次。
他後來再也沒有那樣對她說過話,他後來一直孝順她,希望她的餘生能過得快樂些。
那都是後來的事,在當前,當陸睿聽懂了陸夫人想要表達的東西後,他的眸子裡有克制不住的洶湧怒意。
「母親是想說明什麼?」他尖銳地反問,「是想說生不出孩子,竟是男人的問題嗎?」
「天地自有陰陽,男主幹而女主坤,女子司孕育哺乳之責,是天工造化而成。」
「我和母親都通些岐黃之術,可有哪一本醫書上寫了,男子身體康健卻無法令女子受孕的?」
「母親這些胡話,萬不要再使旁人知曉。不管是陸家還是虞家,都承擔不了!」
陸睿第一次在母親面前拂袖而去。
對自己的母親,他一直以來,尊敬,愛戴,欣賞,同情,憐惜,體貼,支持。
這是第一回,他才發現陸夫人和他,原來存在著天然的鴻溝。
他的母親,許多年以來,竟然一直是以這樣的目光注視著陸家男人的嗎?
陸睿實在不敢相信,心下恚怒至極。
世間有世間的規則,他便是再愛她,縱她是生養了他的那個女人,他也不能放縱容忍她踐踏著底線,冒犯世間所有的男人。
陸睿胸中怒意翻滾。
在半路上他停了腳步,轉向了雙花水榭,而不是回去琉光院。
到了傍晚,他還使人去告訴了妻子,今天他宿在雙花水榭。
這話傳來,溫蕙詫異地抬頭。
陸睿與陸正把書房當窩不一樣。陸睿極少宿在雙花水榭。僅有的幾次,都是有朋友來訪,書生們挑燈暢談,抵足而眠。
自然要問一問怎麼回事。
綠茵很快打聽回來,告訴她:「是和夫人不知道說了什麼,聽說離開的時候就怒氣沖沖的,直接回了水榭那裡去。」
「怒氣沖沖」這個詞,溫蕙真的不會用在陸睿的身上。
因陸睿養氣的功夫甚至超過了她的公公,他的涵養風度是極好的。除了私密時候,他不會有特別強烈的情緒外露給別人看。
讀書人很講究這樣的。
詫異著,想了想說:「那我過去一趟看……」忽然看到燕脂在門口探了下頭。
等綠茵和落落都發嫁了,就該輪到燕脂提到溫蕙跟前來了。她比別的丫頭還都更有優勢,因她是在溫蕙跟前長大的。
「燕脂。」溫蕙便喊她,「怎麼了?」
燕脂進來,垂著頭,猶猶豫豫的。
溫蕙詫異。
綠茵惱了:「這正有事呢,你有話就說,別耽誤夫人的事情。」
燕脂咬了咬嘴唇,垂頭道:「給公子溫著的燕窩,落落姐端走了。」
房中靜了一瞬。
「送去雙花水榭了,是吧。」溫蕙道。
她的語氣十分篤定,燕脂只垂著頭,默認了。
綠茵就後悔,還不如不讓燕脂說出來,私底下偷偷告訴她,她也可以提著裙子飛奔過去把落落拉回來。
後悔。
只能硬著頭皮,問:「咱們……過去嗎?」
「去啊。」溫蕙站了起來,自言自語一般,「為什麼不去。燕脂,去拿燈籠。」
溫蕙便帶著綠茵去了雙花水榭。
落落端著托盤走在路上,心臟一直在跳。
她知道今日若不成,以後的日子就會更難。但她必須搏一搏。
她的年紀已經到了必須說親的時候了,拒了劉稻,若再沒著落,說不定,就被主人隨意配了人。
縱自己已經身為奴僕,作為官奴婢,永無翻身之日,落落終究是不能忍受自己的孩子子子孫孫都生而為奴的。
她必須給自己找一個歸宿。
而在她的世界裡,最好的歸宿就是給陸睿做妾。
不僅生出來的便是主人,還有那樣的夫君,風流俊雅,倜儻出塵。
落落的手握緊了托盤,加強了自己的決心。
雙花水榭顧名思義,自然在水邊。
隔著水,便看到窗子都支起來,一個風流公子斜斜地撐著頭,在喝酒。
隔著九曲橋,那風流姿態便讓人看得移不開眼。
落落痴痴地看了一會兒,深深吸了一口氣,踏上了彎彎折折的九曲橋。
霽雨如今有了少年模樣,很快也要離開內院了。
他見是落落,猶豫了一下。落落道:「公子每天吃的,溫得太久了不好。」
落落是夫人房裡伺候的,公子每天都要與她見面的。更重要的是,她是夫人的陪嫁丫鬟。跟被打發出去的那幾個不一樣。
丫鬟的派系出身,對他們來說,真的挺重要的。霽雨便放了落落進去:「公子,燕窩送來了。」
而後退到了外面去。
陸睿晃晃酒盞,抬起眼睛。
見是落落,他眯起了眼睛。
落落小心翼翼地,將燕窩放在桌上,捏著托盤怯怯地站在那裡,道:「公子趁溫著用吧,別等涼了。」
這個丫頭是溫蕙的陪嫁丫頭。
有點傻,沒有受過陸家丫鬟那樣系統的、嚴格的訓導,管不住自己,常痴望他。
只因她是溫蕙陪嫁過來的,陸睿忍了她。
陸睿注意到,最近一段時間,她沒有在房中值夜了。
丫鬟們的排班,遠著誰近著誰,自然是溫蕙安排的。她如今也是合格的當家夫人,許多事不必說透,安靜做便是。
所以以這些天家裡的氛圍,怎麼是她送東西到雙花水榭?
陸睿問:「少夫人讓你來的嗎?」
落落垂下頭,沉默著不說話。
若是旁的人,大多便覺得是默認了。
但陸睿不是旁的人。
陸睿有些酒意,目光卻銳利起來:「如果是少夫人派你過來的,便回是,如果不是,便回不是。」
「我再問你一遍,是少夫人叫你來的嗎?」他盯著落落,冷冷地道。
落落身子顫了顫,淚珠掉了下來,終於道:「不是。」
那淚珠子串了線似的。
她對他的心意,大家都知道了,他不可能不知道。
為什麼不給她一個機會呢。
在命運面前,落落做了一生最勇敢的事,她要為自己,為孩子,為子孫搏一搏。
「我是,少夫人的陪嫁丫鬟。」她說,「我十歲就在她身邊了,是她看著長大的。」
「我是個官奴婢,一輩子都是賤籍,永生永世翻不了身。」
「我的身契,在少夫人手裡。」
陸睿明白了為什麼前陣子他已經打發了幾個丫頭,這個丫頭還敢往上撞了。
她有倚仗。
她的倚仗就是溫蕙,就是她的出身。
陸睿若要納妾生子,從溫蕙的利益出發,納誰最好呢?
比起出身陸家世仆,關係盤根錯節的家生子丫頭,當然是納落落對溫蕙最好。
這是一件毫無疑問的事。
陸睿覺得非常煩躁。
他少有煩躁到這種程度的時候。
因陸夫人今天說的話過於驚世駭俗,一直都在他耳邊迴響嗡鳴,靜不下來。煩躁感便消不去。
落落還在流眼淚:「公子……」
我,心慕公子啊。
陸睿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丟下杯子站起來,走到了落落面前。
落落從來沒有跟陸睿貼得這樣近過,手足無措。而且陸睿的目光,太過冰冷,讓她不由惶惶。
陸睿垂著眼看她。
相貌清秀,平平無奇的丫頭。並不值得他多看她一眼。
陸睿捏住落落的下巴抬起,仔細看她,想找出點什麼。
還好,眸中這一抹幽怨,勉強能看。
但他的目光忽然投到窗外。
溫蕙站在九曲橋上。
隔著一片水,不算遠。
兩個人四目相接,彼此凝視。
時間變得緩慢。
妻子的衣袖在夜風裡拂動。
他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什麼呢?
是心碎吧。
然後她轉身,離去。
不疾不徐,姿態優雅,維持著世家婦的風儀。
一如他的母親。
「公子……」落落呼痛。陸睿的手太用力,捏得她痛了。
陸睿鬆開手,開了她一眼。
落落被那一眼嚇到。
但很快,陸睿命令道:「去洗澡。」
落落被巨大的幸福砸中,有些暈眩。她羞澀地低下頭,匆匆地去了。
陸睿再轉頭看窗外,黑漆漆的夜。
剛才橋上水汽氤氳,燈光朦朧,她飄然欲仙,仿佛要飄去他追不到的地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