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這天陸睿沒有去書院,除了用飯,他一直坐在廂房檐廊的廊凳上,看婆子丫鬟們進進出出,一盆盆的熱水往裡面送。

  好在江州的冬季,室外暖暖和和的。丫頭們怕他冷著,還拿了火盆放在他腳下,又給了他手爐。

  只是素來沉穩冷靜的陸睿陸嘉言,生平第一次有一種腿肚子轉筋的緊張感。

  陸夫人也不敢久睡,上午下午各歇了一個短覺,稍稍休息一下精神就起來坐鎮。一干人等都還冷靜。穩婆也說看著平穩,目前沒什麼意外情況。只不過頭胎都比較難。

  終於到了傍晚,陸睿坐在廊凳上,肩膀額頭靠著廊柱,疲憊得眼皮漸漸撐不住,忽然被一陣嬰兒哭聲驚起。

  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人還有點茫然。

  茫然了片刻,聽見屋子裡面傳來「生了」「生了」的喊聲,忽地清醒過來,撲到窗戶上拍了幾下,喊:「蕙娘!蕙娘!蕙娘怎麼樣?」

  裡面人喊:「母女平安!」

  聽到這一句平安,陸睿覺得渾身都卸了力氣似的,踉蹌後退了一步,跌坐在廊凳上,靠著廊柱,虛脫了。

  屋子丫鬟婆子們收拾善後,穩婆走到了明間,小心地道賀:「恭喜夫人,喜得千金。」

  江州城誰不知道陸判官家裡是三代單傳,就盼著香火有續呢,結果陸少夫人頭一胎便弄瓦。

  那婆婆果然面色不太好看,聲音更是陰沉沉的:「賞。」

  穩婆心想,這一家子公婆丈夫不知道失望成什麼樣子呢,這位少夫人只怕日子沒有那麼好過了。心裡對賞錢也不抱什麼期望,酬勞預先便給了,賞錢都是白得的。通常接了男孩自然賞錢豐厚,接了女孩,被隨便打發了也是常見了。

  只管事媽媽遞過來一個荷包,入手竟沉得出入意料。

  穩婆驚奇,屈膝道謝。

  陸睿就坐在門口,房子裡的這些聲音都能聽到。穩婆走出來,見江州城裡素來有「謫仙公子」之稱的陸家公子竟還在外面,頗是驚訝。忙笑著福身道喜:「恭喜公子,喜得千金。」

  見陸睿竟好似懵懵的,她見得多了,新當爹的男子比這更失態的都見過,當下一笑,自去了。

  穩婆走了,陸睿的腦子才又恢復了轉動,剛才聽到的,什麼「母女平安」,什麼「喜得千金「,終於進了腦子,為大腦吸收了。

  蕙娘她……生了女兒啊。

  陸睿抬頭望著檐頂的雕梁,許久,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只現在,產房還是不讓他進。他只能進去明間,陸夫人把孩子抱出來給他看了看。

  陸睿乍一見這個孩子,實在沒什麼感覺。皮膚都是皺的,像個猴子似的。他只想見溫蕙。

  「現在還不能進去,收拾乾淨之後,還得除晦,你先去睡覺,睡醒了就讓你見她。」陸夫人說完,又道,「你抱抱孩子再去。」

  陸睿道:「抱孫不抱子。」

  這是正統觀念,做父親的,不能對兒子太過溺愛。等老了可以多寵愛孩子的孩子,但對自己的孩子,就要嚴厲,要做「嚴父」。

  陸夫人險些叫他氣死,沒好氣地道:「這是女兒,以後嫁了就沒好日子了,在家一天,就須得多疼她一天,抱!」

  陸睿拗不過母親,只好伸出手來,猶豫了一下,又換了個角度,小心翼翼地。

  楊媽媽都笑了,來教他:「先托著脖子,再托住身子,對,就是這樣。」

  陸睿終於安安穩穩地將孩子抱在了懷裡。

  這個小東西,竟然比一隻小貓還軟還輕,柔弱得不可思議。

  更奇妙的是,將她輕輕地貼在自己胸口短短片刻,陸睿的身體和內心裡都發生了無法言說的神奇變化。有什麼東西突然注入到心間,明明剛才對這個小東西毫無感覺,可此刻陸睿注視著這小小的生命,竟覺得心臟都被攫住了似的。

  這是他陸睿陸嘉言的女兒。

  陸睿感到自己一時化成了一灘水,柔軟無比,想,一定要愛她。

  一時又成了百鍊鋼,胸中豪氣干雲,想,一定要搏個功名地位權力,才能護住她一輩子!

  陸夫人和楊媽媽親眼看著,陸睿因生平第一次抱孩子的緊張而緊繃繃的臉,慢慢地柔和了起來,他的眼中,慢慢有了溫柔又激動喜悅的笑意。

  在這短短的片刻里,她們見證了陸睿從風流少年郎向父親的進化。

  陸夫人和楊媽媽相視一笑,放下心來。

  她們把孩子接過來,催他:「你快去歇歇。」

  溫蕙是昨天晚上剛睡下沒多久便發動了,陸睿從昨晚到現在,將近十二個時辰沒睡了。

  陸睿懷中空了,莫名失落,又看了兩眼孩子,問:「父親知道了麼?」

  楊媽媽道:「老爺在書房呢,已經譴人過去報喜了。」

  陸睿本來疲倦不堪,這會兒卻異常地精神了起來,眼睛精亮:「我去找父親,請父親給孩子賜名。」

  他轉身就走,楊媽媽「哎」了一聲,也沒能喊住他。

  陸夫人道:「讓他去。」

  讓陸中明看看他兒子對孫女的態度。

  陸睿匆匆走出廂房,都走下台階了,又停住,轉身又上台階,到內室的窗戶外:「蕙娘,她們現在還不讓我進去看你,等收拾完了,我就進去。孩子有母親和楊媽媽在照顧,你放心休息。」

  聽了一下,也沒有聽到溫蕙應聲,不知道是不是已經睡著了,她才是最辛苦的那個。

  便去了書房。

  溫蕙從孩子脫離身體,便陷入了一種大腦放空的狀態。穩婆一邊給她揉著肚子,一邊往外扯胎盤她都沒感覺到痛,實是已經麻木了。

  又有丫鬟用微燙的毛巾給她擦拭身體,清理得乾乾淨淨,再給她換上熏爐上烘烤過的熱乎又乾燥的乾淨寢衣。

  全程她不需要使力氣,閉著眼睛就行。

  迷迷糊糊地要睡過去的時候,隱隱好像聽見了陸睿的聲音。他叫她好好休息,溫蕙便睡過去了。

  只睡得不踏實,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地驚醒了。

  帳子放著,床邊坐著一個人,竟是溫夫人!

  溫蕙喚了一聲:「娘……」

  那婦人眸中似有憐憫,握住了她的手。

  溫蕙定睛一看,哪裡是她的親娘溫夫人,分明是她婆婆陸夫人。她們倆一個胖一個瘦,她是什麼眼睛,怎麼就能看錯呢?

  陸夫人輕聲道:「我就看看你就回去了,睡吧。」

  溫蕙還虛弱,問:「母親,孩子呢?」

  生完,穩婆抱著過來給她看了一眼,她那時候腦子裡都是空的,都不記得自己看見了什麼,聽見了什麼。

  陸夫人道:「有奶娘照顧呢,你別擔心,放心睡吧。」

  丈夫也是叫她放心休息。

  溫蕙問:「母親,是個女孩吧?」

  陸夫人沉默了一下,溫柔地道:「是呢,我們家第一個姑娘,以後一定是個美人。」

  溫蕙知道,陸家三代單傳,肯定是都盼兒子的。哪怕不是單傳,世間就沒有一個婆家不盼媳婦生兒子的。

  若生了女兒,厚道的人家哪怕不會對女孩不好,內心裡必定也是會感到失望的。

  但溫蕙並不覺得生女兒就不好。她自己都是女兒身,為什麼要嫌棄女兒不好呢?

  倘若她嫁到了普通的人家,她縱然心中這麼想也不會說。但她嫁到了陸家,她又不是傻子,她內心裡非常明白陸夫人是一個多麼與眾不同的婆婆。

  面對著這婆婆,溫蕙有些心裡的話,就敢說,就想說。

  「我其實……在青州的時候,就覺得可能是女孩。」她道,「青州死了好多女子呢,有些是我從小認識的。我那時候問脈問出來有孕,就總覺得,可能會有個女子投胎到我肚子裡來。我就這麼覺得。我不敢跟嘉言說,他總是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他肯定不會信的。」

  陸夫人其實也是個非常務實的無神論者。這一點上,陸睿和她一脈相承。

  但陸夫人握著她的手,溫柔地說:「那很好,既投到我們家來,這輩子,我們要讓她過得平平穩穩,安安順順的,好不好?」

  溫蕙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耳邊,陸夫人溫柔的聲音說:「睡吧,睡吧……」

  溫蕙這一次終於沉沉地睡過去了。

  陸夫人小心地鬆開了她的手,退出了帳子。

  她將產房這裡的事都安排好,回到了上房。喬媽媽還在上房裡等著呢,她年紀大了,不太能受累,怕自己給大家添亂,只白天過去了兩趟看看,便老實在上房等消息。

  雖然先回來的丫鬟已經報了喜,得了千金,她還是得問問:「還好吧?」

  「好著呢。」陸夫人告訴她詳情,「你不知道她多能忍痛。嚇人。」

  溫蕙的忍痛能力超乎了陸夫人的想像。因為是頭胎,雖有宮縮,但骨盆開得慢。可等全開了,溫蕙咬著牙,穩婆叫怎麼呼吸就怎麼呼吸,叫怎麼用力就怎麼用力。

  骨頭打開後真正的生產過程極其順利,孩子一下子就滑出來了。穩婆都夸:「沒見過這麼聽話的產婦。」

  富貴人家的媳婦,哪個不是嬌生嬌養的,前面就喊得聲嘶力竭的,後面都沒力氣生了。

  「比我那時候強太多了,我只記得我喊得像個瘋子似的,還哭。」陸夫人道,「後來還暈過去了。」

  「可不是嘛,嚇死人了。」喬媽媽回憶道,「你一直喊『不生了,我不生了』,唉。」

  陸夫人坐在榻上,燭光在她臉上跳躍,她怔怔出神。

  許久,她忽然深深地嘆了口氣,道:「怎麼辦呢,這孩子……運氣沒有我好。」

  陸夫人一舉得男,溫蕙卻在萬眾期盼中生了女兒。

  喬媽媽強硬地道:「瞎擔什麼心,這麼年輕呢,說不定就三年抱倆!」

  陸夫人抬眸,想說話。

  喬媽媽難得地嚴厲了起來:「可閉上嘴!你那套歪門邪論,再不許說了!尤其不許說給你自己的媳婦!」

  陸夫人嘴角緊抿。

  怎麼就是歪門邪論呢,她不服。

  陸正的父親就已經是獨子了,那一代的生育情況不清楚。到了陸正這一代,一共兩個女人懷過三胎,兩胎都是死胎,只陸正一個活下來,運氣好,是個帶把的。

  到陸睿這一代,陸正這一輩子就只讓一個女人懷過唯一的一胎。很幸運就是陸夫人。除了她自己,陸正納過的妾,提過的通房,睡過的丫頭,沒有一個人有孕的。

  明明就是一個簡單的總結推理。

  過程明白,結論清晰。

  可當年虞老夫人還在世的時候,陸夫人把這套推想第一次說出來的時候,虞老夫人竟抄起案上的玉如意狠狠敲了她一下,厲聲叫她閉嘴!

  【誰會信你這套邪說!】

  【陸家男人又不是在床上不行!怎麼可能生孩子有問題!】

  【世間誰會覺得,生不出孩子怪男人不怪女人!】

  【你閉嘴!以後,再不許跟任何人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