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蕙好像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還是小姑娘,在家裡快快活活的,沒有出嫁。
沒有出嫁,便沒有和母親分離,海盜來時,她也有一桿紅纓槍,並肩作戰。
只一切都是幻影,忽地便醒了。
房子是自己出嫁前的閨房,次間裡隱隱有人聲。
陸睿在說什麼呢?
「宦官擅權已久了,京軍三營五軍都督府無力節制,都在牛貴手裡。」
「張忠也調不動,故調了地方衛軍。」
「山東空虛,鄧七得了消息。」
……
如今南北通了,被阻斷的信息飛快地傳播。對於京城這一場奪嫡,大部分的信息陸睿都已經掌握了。再結合來山東這一路上斷斷續續聽到的許多消息,基本能把全局推明白了。
溫柏溫松其實才是事件的當事人,反而不如陸睿能知其全貌。聽他慢慢講,才有許多恍然大悟和原來如此。
溫蕙躺在裡間,也聽著,也是,原來如此。
在江州的時候,明明知道北方在打仗,皇子們在搶著當皇帝,明明知道江南百姓的日子也不好過,百姓也有賣地、賣兒女、賣妻子甚至自身的。
只她在陸府歲月靜好,就一直覺得那些事離她那麼遙遠。
此時躺在從前的炕上,才知道,那些的遙遠的事一直都裹挾著她。從她新婚的那個晚上,從國喪傳來的時候就開始了。
原來沒人能逃得了。
就是得刀割在自己的身上而不是別人的身上時,才知道疼。
楊氏進來看她,發現她醒了,歡喜地招呼了一聲,次間的人呼啦啦都進來了。
除了小孩子,進來的可以說是「全家人」了,因為全家就剩下這麼幾個人了。
溫蕙眼睛濕了,想坐起來。
大家卻緊張起來。
「別動別動。」
「我來扶。」
「你小心。」
「還是躺著吧。」
溫蕙還是坐起來,道:「我沒事。」她只是一路快馬趕著過於勞累,又一時情緒激動。
大家的神色卻悲喜交加,讓她莫名。
陸睿坐到榻邊,握住了她的手。
「蕙娘。」他難掩歡喜,告訴她,「你有身子了。」
溫蕙怔住。
從及笄算起,到離開江州前,圓房也有正好半年了。期間請過幾次平安脈,大夫都說「康健」。
溫蕙也不傻,其實猜到了就是看她是否有孕。
但陸夫人從未催過她,陸睿也從未催過。喬媽媽更是笑眯眯,只指點她的丫頭給她弄那些養人的湯湯水水。
至於公公陸正有沒有著急,溫蕙不知道。反正一個當公公的,也不可能問到兒媳婦跟前來。
身邊的人都很平和淡定,溫蕙雖半年無孕,也從來沒有著急過。
她才十五,就沒覺得自己該為生孩子著急。
果然不急不躁,該來的就來了。
郎中給把了脈,算算日子,該就是二月里得的。
楊氏、汪氏都掉淚了:「得去給娘說一聲。」
因家裡缺人手,每個人都忙起來。好在楊氏汪氏都出了月子,黃媽媽給她們帶孩子,她們兩個便能操持起來。
一家子都對陸睿這個姑爺感到抱歉:「簡慢了。」
陸睿道:「什麼時候了,舅兄何必說這個。」也不挑。
看著是個十分高高在雲端的貴公子,可其實挺接地氣,會體恤人。
待終於都用過了飯,溫蕙還用了些湯湯水水,一家人又坐下說話。
楊氏這才將發生的事都慢慢道來。
陸睿心中驚佩溫夫人勇武,憐憫百姓痛苦,也心驚衛軍敗壞。溫蕙只聽得流淚。
——只留了五個人,大隊人馬開拔去了根本沒仗可打的京城,家裡卻海防空虛,又徐家借人,理論上該有的防衛都沒有了。
這是天要人死。
「所以三哥就再也找不到了嗎?」她含淚問。
大家都難過。可的確找不到了。
「英娘也找不到了?」溫蕙喃喃。
汪氏哭了:「還有賀家的莞莞,馬家的嫂子們和芸娘,孫家的丫丫和朵朵……」
許多人家也有地窖之類的,但許多都運氣不好被找出來了。如今認識的人家還有姑娘保住的,都是如楊氏汪氏這般幸運,沒被找出來的。
汪氏又陸續說了幾個閨閣名字,都是溫蕙昔日玩伴。有些十分要好,有些有過口角。現在,人都沒了。
若是死了,還簡單。若是……
大家都不願意去想。
又說起了溫緯。
原來自溫松走後,楊氏汪氏都平安生產了之後,溫緯的情況便劇烈地惡化了起來。
「就眼睜睜看著,特別快。」溫柏說,「最後那兩天,我和你兩個嫂子寸步不離地守著。爹已經粒米不進了,忽然又清醒了。」
「他說,去,把我那件小襖給我套裡面。」
溫蕙的眼淚唰一下就流下來了。
陸睿知道這話里必有典故,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他卻不知道,溫緯常挨揍,有一件偷偷做的小襖,要是做了什麼讓溫夫人惱怒知道肯定要挨揍的事,就偷偷穿在衣服裡面,便疼得輕些。
兒女們都知道。
但溫緯迴光返照,還說了一句話,溫柏對誰都沒有說。
最後的最後,溫緯忽然笑了,笑得十分瘮人。
【你不知道甄家大姑娘……有多好看。又好看,又厲害。我根本不敢肖想她。】他對著空氣說,【是我娘。我娘叫我,一定先勾著甄大姑娘睡了再說。】
溫緯迴光返照的當時恰逢楊氏、汪氏結伴去如廁,房間裡油燈昏暗,只有溫柏一個人陪在炕邊。
他是長子,對家裡過去的許多事比弟弟妹妹們知道得多得多,對祖母過去磋磨母親,記憶還很深刻。
溫柏在油燈昏黃的光里,只毛骨悚然。
楊氏、汪氏結伴回來,公公已經咽了氣。溫柏坐在燈光里發怔。她們還以為他傷心過度,才說不出話來。
溫柏什麼都沒說。
有些秘密,就埋起來吧。
那件小襖,果然給溫緯套在壽衣裡面。
只溫柏覺得,怕是到了地下,也護不住他爹挨打。
這一晚便先歇息了。
炕硬,被子沉且粗糙,溫蕙知道陸睿肯定不習慣,但他卻也不說,只默默忍著,將溫蕙摟在懷裡:「人死萬事空。活著的人還得好好地活。」
他們相擁著。雖然溫家經歷了許多喪事,但溫蕙竟在這時候有了身孕,往悲傷中又注入了一點希望,仿佛是上天的一點憐憫似的。
溫蕙的手覆著陸睿的手,陸睿的手覆著她的肚子,體味著即將為人父母的喜悅。
只是溫蕙覆著熱熱的手掌,內心裡卻總有奇怪的感覺。
她知道,陸家三代單傳,她是必須為陸睿生出兒子來的。但她就是覺得,肚子裡這一個……註定了是女孩。
溫蕙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
她也不敢說出來。
第二日陸睿跟溫柏商量想給岳父岳母做個道場,溫柏卻嘆道:「做不了,沒人。」
陸睿啞然。
原來方圓百里有兩座寺廟,都被海盜劫掠過了。因為相對普通人家,寺廟從來都富裕得多了,裡面大多青壯男子。海盜不僅劫掠女人,也要補充丁口。
陸睿在某個雜記中看到過。
海盜抓了人,使其斬殺無辜者作為「投名狀」,良民便被逼著成了賊。
兩座廟裡的老和尚都死了,年輕沒抵擋住,被抓走了。如今想做個道場,都找不到人。
陸睿沉默許久,道:「從來閉門讀書,以為已經自知天災、人禍之可懼,哪知……」
哪知道只有親眼見了,才曉得自己原來以為的自知是如此淺薄。世間情態,百姓之苦,你不走出錦繡院子,不踏著牛糞泥濘,親自走進來看一看,是不曉得這個苦字,到底有多苦的。
下午的時候,落在後面的行李和從人們都到了。
箱籠打開,許多精緻的生活物品擺進了溫蕙的房中。
這一次帶著銀線和青杏一起回來的。不要說青杏,便是銀線,換被褥的時候都覺得那被子死沉死沉的,心想姑爺這一晚上怎麼受得了,又驚覺自己去了江南一年,竟也由奢入儉難了。
有這些丫鬟小廝接手了家務幫忙,楊氏、汪氏頓時輕鬆了許多。
劉富兩口子都跟著回來了,四處走走,回來跟銀線嘆:「真慘吶。」
認識的人家許多都破了家了,都家徒四壁,只剩下父子幾個。
堡里的鄉親們如今沒有不羨慕他們兩口子的,跟著溫家大姑娘嫁到了江南,如今回來,都穿著綢衫,一看就是出息了。
溫蕙要往墓上去拜祭,但家裡的人都怕她懷著身子情緒波動太大會出意外,不許她去。
溫蕙堅持。她道:「我昨天只是趕路太急了,才沒撐住。咱們軍戶人家,哪有不面對生死的。」
她是嫁了的姑娘,自有丈夫,該聽丈夫的。溫柏他們都道:「嘉言你說說她!」
陸睿看溫蕙帶著乞求又倔強的目光,嘆了口氣,伸出手,握住了溫蕙的手:「我陪你,切要記住你已經要做母親,要節哀。」
溫蕙點了點頭。
終究還是去了墓上。
溫蕙也是守信的人,既答應了陸睿,果然便節制。只默默地流眼淚,燒了些黃紙給爹娘,磕了幾個頭,在墓前喃喃地低語了些什麼。
陸睿便跪在她身邊,隱約聽到「我過得很好」、「婆婆也好」、「你別瞎擔心」之類的。
她神色肅穆,同以前嬌憨的模樣不太一樣。
大約是因為沒了爹娘,或者是因為自己也將成為一個母親。
人一路往前走,最終會走到這一步。
不論曾如何天真,被寵著,被慣著,最終,我們都會成為沒有爹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