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桑城的天氣反覆無常,雖然依舊有絲絲縷縷的雨點從烏雲中滴落,可夜晚的風中似乎起了讓人安心的味道。
祝平娘看向窗外。
本來烏漆嘛黑,讓人不適的天空是那樣的好看,猶如水墨畫般此深彼淺,引人無數遐想,像極了阿白一身的紅色裙子。
別問為什麼李知白一身紅韻,她卻說黑色的雲彩像她……沒有道理也不需要道理。
在此時的祝平娘眼裡,只要是美好的東西,都是李知白的一部分。
天上掉餡餅,是甚麼感覺?
祝平娘知曉了。
她這些時間已經遇到了許多讓她覺得是夢境的事情,比如從徐長安那裡知道李知白為了雲淺穿裙子,就一度以為是在做夢。
在發現自己「發癲」的言語被李知白本人聽到後,她也恨不得逃離現世,以夢境安慰自己。
可如今,她是真的陷入了夢境,甚至破天荒的是個美夢。
如果真的有天地至理、無常大道,那麼……尊敬的天道,這般難得的美夢,讓自己不要醒來,溺死在裡面好不好?
——
房間內,粉色的氛圍如同霧氣一般逐漸擴散,裹挾著水波蕩漾浸到了祝平娘的眼睛裡。
那些溫暖舒適,讓她心中不斷有水流涌動,恨不得將這一股愛意的潮流傾覆到面前的姑娘身上。
可祝平娘克制住了。
她正在按照李知白要求的洗臉,隨著熱乎乎的手巾在面上擦過,還泛著一股子熱水留下的淡淡溫度升騰而起。
李知白正在從花月樓的妝盒中挑選自己會用的妝具。
隨著李知白取出她所認識的一件一件妝具,金銀妝具碰撞聲音在祝平娘耳中是如此的悅耳。
「……呀……」祝平娘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腿,微疼後,精神一陣恍惚。
不是做夢,是真的。
那些妝具,馬上就會由她的心上人握著,然後……在她的面上施弄了。
祝平娘完全沒有想到……李知白的改變居然這樣的大。
就如同她送給李知白一條素裙卻從未有見過她穿過一樣,祝平娘雖然知曉李知白是會點妝的,可完全沒有想過自己有一日能夠瞧見她化妝,更沒有想過……自己有機會享受來自於對方的點妝術。
畢竟不要說點妝了,李知白連衣裳邊角洗的發白都不在意。
而相互做妝娘,在花月樓本就是兩個姑娘的關係好到了極致才會出現的事兒。
如今……
如今阿白卻願意給她點妝!
祝平娘一想起這次機會是因為她生氣、因為她連著兩道分身被溫梨給滅了後換來的,就恨不得將溫梨抱過來狠狠的親上一口。
早知道能有這種機會,哪怕是十個、一百個幻影,就算是讓她本體鎖了修為去給溫梨打一頓她都不帶猶豫的。
能讓阿白給自己的點妝,別說挨打了,要她做什麼,她都會去做的。
祝平娘心想……等今日的妝成了後,她就不洗臉了。
一旁。
李知白認真挑選妝具。
正如她所想的,就算女兒家的臉只有那麼大一點,但是如今點妝的手段和她當年那個年代……幾乎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在裝盒中挑選了半晌,發覺儘是些不認識的東西,選了這麼久也大概找出來眉筆、口脂、底霜之類的物件。
幾十樣化妝的道具,她卻只猜出來了了幾樣的作用。
罷了……以她本來的經驗來好了。
反正雲妹妹的面容不太適合濃妝,桐君雖然適合……可到底她是想要用桐君試試手,還是以淡妝為主。
「桐……」李知白取了自己備好的道具走到妝檯前,然後就愣了一下,無奈的嘆氣。
「你做什麼呢。」
她讓祝平娘洗臉,可對方走神走的厲害,不僅櫻口微張,甚至洗臉之後的水漬都沒有擦的乾淨,耳畔青絲都貼在側臉上,瞧起來好似剛淋了雨一般。
這妮子。
李知白拿起乾燥的毛巾,彎下腰,輕柔的擦拭著祝平娘濕潤的面龐。
「桐君……回神了。」
「…啊……嗯。」祝平娘下意識點頭。
她本就是好看的姑娘,面上覆了溫水後泛著熱氣就更惹人心憐了,所以一時間,氣氛竟然凝住了,連李知白都怔怔的看著祝平娘那張略帶水潤的面龐。
平心而論,單純說樣貌,桐君不知道比她這個化了妝都才能稱得上是清秀的女人強多少。
出水芙蓉也不過如此吧。
其實祝桐君真的是很好看的姑娘,曾經是,如今也是。
李知白口中總是說祝桐君是最麻煩的女人,可麻煩的同時卻也是她最喜歡的姑娘,不然不會這般寵著她,在劍堂一待就是這麼久了。
細心擦拭著祝平娘鬢角的李知白可以嗅到祝平娘身上淡淡的、如同梅花一般的香氣。
可以感受到她失神、甚至可以說有些迷離的眼神落在自己面上。
『她還真是喜歡我。』
自己和桐君,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呢。
姐妹?
可真說起來,她和桐君的關係,比她和她真正的姐姐,要好上許多吧。
但要說是暮雨峰那種對食關係,又遠遠算不上,她可不會對看著長大的姑娘起什麼歪心思。
也是奇怪。
放下濕潤的巾子,李知白輕輕點了一下呆滯的祝平娘,手指在她眉心上戳了一下後鬆開。
「多大個人了,洗個臉還能走神。」
「……有……有嗎。」祝平娘回過神來,面上紅韻一片,不知道是洗面的熱水的緣故,還是她現在心神不寧。
「阿白,開始吧。」祝平娘坐正身子。
「我其實對如今的妝術不甚了解,便只用我了解的手法了。」李知白說道。
「嗯,沒有關係。」祝平娘心想她才不在意這些。
就算李知白將她化成了戲台上的老將軍,她也會極喜歡的,所以什麼手法……都不重要。
祝平娘只是想著李知白馬上要溫柔細緻的捧著她的臉……她就一陣恍惚,竟然出現了一種立刻逃開的感覺。
真是沒出息。
隨著李知白拿起妝具,祝平娘小心翼翼的對上了李知白的視線,實在是掩飾不住眼裡的那份深深的情感。
如果她之前的胡話沒有被李知白聽見,祝平娘覺得自己還是能藏得住的。
可是自從知道自己覬覦阿白的事情已經暴露她卻還願意這般親近自己之後……那些感情就再也按捺不住。
就算她現在閉上眼睛,感情也會從其他的地方流淌出來,這是此刻無法遮掩的東西。
不如坦蕩些。
「阿白。」
「嗯?」
「沒什麼,你動手吧。」
「在弄了。」
李知白先調了調唇色,以棉簽沾了一些淡紅色的胭脂,在祝平娘唇上塗了塗,覺得有些不合適,便將手中棉簽丟掉。
「不要用綿,不舒服。」祝平娘忽然說道。
「好。」李知白沒有多想,青蔥一般的手指勾了些丹紅,之後均勻的塗抹在她唇上,潤色點綴之下,祝平娘抿了抿嘴,一片香甜。
她……已經暈乎乎的了。
李知白卻感覺顏色很好看,桐君雙唇晶瑩亮麗,濕潤清爽,微微潤色下,更具有立體感了。
一下子清純了許多……
「你做什麼呢。」李知白愣了一下,然後蹙眉,伸手敲了敲祝平娘的腦袋。
桐君竟然張開口咬了一下她的手指,儘管沒有使什麼力氣,可依舊很是奇怪。
「我走神了……又不礙事。」祝平娘笑了笑,收起了小動作與小心思,專心享受著李知白的服務。
她也能感覺到,李知白手上那細微的生澀感。
李知白是不擅長化妝的。
「阿白。」祝平娘閉著眼睛,輕聲問道:「你怎麼想要給我點妝了。」
在最初的悸動後,祝平娘神色平靜的問出了這個讓她無比在意的事情。
「我……」李知白握著眉筆的手輕輕頓了一下,而後說道:「如今想要將點妝的手藝撿起來,可我心裡沒有什麼底,便瞧瞧你的想法,你經營花月樓,該是很了解這些吧。」
祝平娘聞言,面上沒有什麼表情。
她沒有問李知白為什麼忽然想要將點妝的手藝撿起來,因為她是聰明的姑娘,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只要能有被點妝的機會,能被李知白這樣細緻的捧著臉……具體原因,重要嗎?
完全就不重要。
要知道,李知白本來找回來少女心也好,其他的原因也罷,都沒關係。
誰讓祝平娘不會吃雲淺的醋呢。
可她嘴上卻不饒人。
「原來,我只是你用來練手的。」祝平娘細微哼哼了一聲。
「我倒還記得一些手法。」李知白問:「不開心了?」
「怎麼會。」祝平娘睜開眼。
她的阿白,除了找她練手,卻也沒有第二人可以幫她了啊。
「我在你心裡,便是會因為這種小事兒就惱怒的女人?」祝平娘透過鏡子裡看向李知白,目光中帶著審視。
「你變了太多,我不知曉,就問一問。」李知白輕柔的撩起祝平娘耳側的長髮,以小發卡固定後露出她的側臉。
「那現在知道了嗎?」祝平娘問。
「嗯,知道了。」李知白點頭。
她瞧著祝平娘側臉、耳上那一抹紅暈,很清楚的知曉了她完全沒有因為被自己練手而氣惱,相反的……她的心情已經好的到了一個峰值。
「給我弄得妝,一定要好看些。」祝平娘一臉的認真:「我可是打算,從今以後都不潔面了的。」
「……」李知白眼角一抽:「倒是好好的洗乾淨。」
「又不會染了污漬。」祝平娘笑吟吟的。
她可沒有在開玩笑,她真的能夠讓這妝容長久的停在面上,會用真氣將妝容保護的好好的……
「哦,的確有需要小心的地方,有長安那小子在,真氣也不是萬能的了。」祝平娘認真的思考沒,說道:「若是讓長安呼喚來的雨水淋到,說不得還真的能將你給我做的妝洗去。」
以後出門得時刻帶著傘和斗笠了?
「好好的洗乾淨。」李知白重複了一遍,她現在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靈雨都考慮到了,桐君想的還很仔細,她似乎……是認真的?
可自己的妝都沒有做好呢。
「我真的很高興。」祝平娘說道。
「我知曉。」李知白看的出來。
「所以……我是卑微的嗎?」祝平娘這樣問。
阿白只是給了她一點點、小小的『恩惠』,她的心念就要滿溢出來了,好似連自己的尊嚴都可以丟到腳下,若是按照凡俗的視角,這樣的自己真是十分卑微、廉價的女人。
「……?」李知白沒有停下化妝的手,語氣平緩:「說什麼胡話。」
「是嗎。」祝平娘閉著眼睛。
感情是需要回饋的。
她得到阿白的回饋了嗎……
那是自然。
她當然知道眼前這個姑娘有多麼寵她,從她那一身為了自己而換的紅裙……從她對自己『女兒』的縱容,還看不出嗎。
你給我一份感情,我給你一份感情,那麼我因為你給的這份感情而歡喜……自然不是卑微的。
「可我總是如此的啊。」祝平娘輕笑。
從年輕時,見到李知白的第一眼,她就了解了憧憬的含義。
從很久很久以前,手持閃耀著黃金般的光芒的女子居高臨下的望著下方的光景……就時常出現在她的夢境中了。
李姑娘的身姿,在她的眼中簡直耀眼到了極點。
那時候的祝平娘就是極其卑微的,仰望著李知白的背影,如今卻……卻能讓她捧著自己的臉、細細雕琢了。
「阿白,你以為我是在說我自己卑微嗎?」祝平娘問。
「我想著點妝的術。」李知白意思是自己沒有心思多想,也沒有聽的明白。
祝平娘也不解釋。
某種意義上,一直會在意自己有沒有「生氣」、有沒有「不開心」的李知白,也是卑微的吧。
可喜歡,便算不上是卑微的。
「哈……啊……」祝平娘毫無徵兆的伸了一個懶腰。
李知白:「……」
她瞧著自己塗歪了的胭脂,眉梢跳了下:「小心點。」
「哦。」祝平娘重新入定,旋即看著鏡面中的自己和李知白,眸中有難得的嚴肅。
「阿白。」
「嗯?」
「你說……咱們兩個,究竟算是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