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境五十年那天，過冬。

  大雪破開灰沉的天空，落在那些零零散散的人間浮島上，在那些被圈養的人類眼裡堆壘出雪白的世界。

  便是再不知詩情，不懂「傷春悲秋」的莽漢也會為之神傷。

  只可惜，便是莽漢也已雙鬢生華。

  但他們依然記得那許多年前曾是人間盛世的模樣，而後輩只能通過言傳口授才能揣度當年的只鱗片爪

  但卻只剩嚮往，卻再無記憶。

  這一天，漫漫水域深處傳來了四聲天崩地裂的聲音。

  水域起嘯，汪洋化成了妖魔，張大口想要吞噬這些島。

  所幸水妖們不想這些島被吞，於是一個個施展法術，抵禦著這海嘯。

  然而，海嘯只是餘波。

  在這天災的種田，天水暗無光色，海潮怒起水浪勾天，就似連漫天星辰都要一併卷落.

  蘇娘子，還有這五十年來形成的八大妖王，以及一些妖魔中的強者，紛紛逆潮而行，往那中心過去。

  中心處，一條體型誇張的雪白魔蟒正破水而出，那四條浮現著無窮卍字的鐵索已然崩裂。

  魔蟒身上，遍體鱗傷，卻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傷。

  「參見娘娘！」

  八大妖王，妖魔強者紛紛拜服。

  夏閻作為「黑大王」自然也是八大妖王之一，此時混在其中，站的不靠前也不墊後。

  「白娘子，你終於出來了。」蘇小娘子自然和其他妖王不同，捧著香爐，踩踏在一重浪尖，高高在上地和白蛇打著招呼。

  雪白魔蟒俯瞰著蘇小娘子，厲聲道：「你讓他逃走了！！」

  蘇小娘子美目翻了翻：「那可沒走，只是藏起來了。」

  兩人都不提「逝境」的事，因為這裡所有的妖魔都還以為這個世界是真的。

  固然，某種程度上確實是真的，但卻並不會擁有現在，而永遠是時間長河裡的一道凝固的迴旋的小渦流。

  至於「夏閻沒走」這事兒，一目了然。

  因為世界還沒崩塌，這自然意味著他還在。

  可他在哪兒？

  他是怎麼藏起來的？

  夏閻和身側妖王一起低著頭，近距離感受著雪白魔蟒，這才能感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恐怖氣息.這到底是什麼存在啊

  此時，雪白魔蟒忽地厲聲道：「本界所有妖魔，聽命！！」

  聲音落下，直接瀰漫向了整個世界，就連那些「圈養島」上的百姓都聽得清清楚楚。

  同一時間，夏閻各個年齡段的模樣都印入了所有人，所有妖魔的腦海里。

  「他叫夏閻，找到他！

  凡人尋到，我賜他一家老小長生不老，地位崇高，無人能傷；

  妖魔尋到，我賜他無盡力量，從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蘇小娘子在旁喊了聲：「兩人之下.」

  雪白魔蟒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卻什麼都沒說。

  時間一天天過去。

  白娘子四處尋找著夏閻，從那塊石板上，它知道了許許多多的信息。

  它必須要找到夏閻。

  八大妖王輪番對它匯報。

  而白娘子自然不會想到它要找的夏閻其實就在這八大妖王之中。

  剛開始，夏閻只是隱藏著，而沒什麼其他心思。

  很隨著時間的逝去，他心底生出了一抹疑惑.

  ————白娘子為什麼一直維持著雪白魔蟒的形象，她為什麼不化成人形？————

  然而，這個疑惑得不到解答。

  轉眼又是五十年過去了。

  一百年！

  夏閻終於活到了百年後。

  而這後五十年的時間，相比前五十年還要更為誇張。

  夏閻甚至覺得現在的自己早已跨越了前世的境界，甚至遠遠不止。

  而白娘子更是深不可測，給他一種已經和灰海之中的「龍族」類似的感覺。

  這五十年裡.

  夏閻看了太多事。

  譬如「圈養」之地人族的「起義」與「被鎮壓」；

  譬如八大妖王的更替。

  妖族裡，強者為尊，而在這大機緣和大氣運的時代里，想要獨占鰲頭，就得迎接各方而來的挑戰。

  便是夏閻都被不少魚族大妖挑戰過。

  而他也成了五十年前初代八大妖王里「唯二」的碩果。

  另一個，自是「蛇族」的青皇，即小青。

  他這黑大王的「大」字也去掉了，「王」字也變成了皇，無論到哪兒，魚妖們都會恭敬地喊他為「黑皇」。

  其餘六個妖王，最誇張的已經變幻到第十代妖王了，亦即是說前面九個都被擊敗了，敗了.通常就是死了。這還沒算挑戰失敗的。

  作為黑皇，夏閻幾乎就成了妖族裡的第四號人物，前面三個自然是：白娘子，蘇娘子，青皇。

  在漫長的，前所未有的時光里，夏閻感受著這真實的流年，繼續參悟著屬於自己的力量。

  融合諸道？

  他試過.

  畢竟，他依稀記得，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他還是個藍星上學生的時候，曾經看過一些書，那書里主角們的悟道大多是融合，然後自創新招，從此踏上天下無敵的道路。

  可怎麼融？

  武道文道，功德道心魔道，都是些格格不入的東西，融不了。

  他試了又試，還是不行。

  難道是能力不足？

  他繼續試，至今五十載。

  而這一年的今天，他真正打消了「融合諸道」的計劃。

  水中宮殿，黑皇閉目思索著。

  來此逝境，數年耕田種地，再為水妖大戰天兵天將，繼而在妖族內亂權力動盪中活至如今，也算是經歷良多了

  「既然看不清，那就繼續下去吧。」

  他心中默默說著。

  「哥，哥~~」妮兒的聲音從遠飄來，緊接著便見一條雪白美麗的「人魚」遊動了過來。

  人魚所至，兩側衛兵紛紛讓開。

  妮兒現在在魚族身份也很尊貴，幾乎被人視作黑皇的禁臠。

  而另一位禁臠，則是錦鯉精——花萬骨。

  當然，在最初的時候，曾經有魚族大妖在決戰之前想通過兩女來擾亂黑皇的心，從而讓後者敗北，讓皇位更替。

  可在幾次黑皇酣暢淋漓的勝利，且殘暴無情地斬殺後，就沒有魚族大妖敢這麼做了。

  夏閻的手段很簡單，你敢針對妮兒和花萬骨，我勝了你，就殺你全家，不僅如此，還要將你慢慢折磨死。

  你若只是挑戰，我勝了便是勝了，甚至還會鼓勵你一句「不差」。

  久而久之，沒有哪個傻子敢再動妮兒和花萬骨了。

  也正是這些事兒，讓花萬骨「原諒」了夏閻的疏遠，並且開始默默地等待。

  妮兒同樣如此。

  兩隻魚妖都不知道為何黑皇不願意和她們產卵，可她們依然願意等待。

  「怎麼了？妮兒？」

  夏閻抬眼，看向搖擺著尾巴在水裡可愛人魚，道，「若是叫我看人類跳舞，我可不看。」

  妮兒扭擺著嬌軀道：「知道哥不喜歡那個。

  哥說了嘛，人世興亡，萬世興亡，有興有亡，看過了興就不忍看亡。

  因為哥和其他妖精都不同，心裡總擔心著我魚族衰敗，我魚族任人魚肉。

  而只有冷靜與清醒，不縱情享樂，才能維持警醒，讓自己永遠立在皇位上，誰也撼動不了。」

  妮兒雙手別後，俏皮地露出笑容，「是不是，哥？」

  夏閻道：「只是覺得麻煩。」

  妮兒道：「今日可不是麻煩」

  她游近了，湊到夏閻耳邊道：「哥，我發現了一個好看的地方，我帶你去。」

  「嗯。」夏閻應了聲。

  許久之後

  兩人來到了一處未知深海的海淵之處。

  這是所有妖族都罕有探索的區域，也不知道妮兒是怎麼發現的。

  妮兒手挑兩個水燈籠，在前領路，夏閻隨在後面。

  水壓越來越大，水中生物越發古怪.

  世界越來越寂靜。

  而很快，兩人抵達了這次旅途的盡頭。

  「哥，你看。」妮兒努力地開口說話，可在這種深度，說話極其不易，所以她也惜字如金。

  兩個水燈籠被她隨手撒開，然後又從袖子裡抖出一個個水燈籠。

  這水燈籠是妖族的某個深海類魚妖製作的，為了今日之行，妮兒準備了很久。

  她搖擺著魚尾，隨手撒著燈籠。

  美人魚兒海淵舞，瑩瑩天光手中散.

  妮兒美.

  燈籠也美

  尤其是在這靜謐的海底更是呈現出一種絕無僅有、驚心動魄的美感。

  這讓夏閻想起許多許多年前，某一次元宵燈會，無意所見的那漫天許願燈。

  而此時，這些燈籠不僅照亮了周圍海域，還照出了其下一個極大的古剎。

  熒螢光澤里，古剎依然顯得寶相森嚴。

  而隨著某一個燈籠的流過，牌匾上竟是浮現出「雷音寺」三字。

  當燈籠落入寺中，卻見水中群佛金身之像姿態各異，盡皆慈祥。

  可當燈籠落下，萬般威嚴，卻又陷入黑暗好似暗合這諸天群佛已滅這一事實。

  夏閻知道這些金身並不是雕像，而是真正的身體.

  他聽夜南絕提起過，也通過「鬼域」看到過那位古神出手，知道羽化是靈魂的羽化，當靈魂離體，身體就會存在原地

  佛陀們的身體自然強大，這便是殘留在此的金身了。

  雖然知道此處逝境是假，佛陀們的金身也不是真正的金身，可如此景象還是令他心生震撼，以及一種莫大的感慨。

  「哥，我愛你。」

  在深海的漫天燈火里，妮兒選擇了告白。

  她甩動尾巴，游到夏閻身側，撅起小嘴在夏閻臉側輕輕親了一下。

  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大浪漫。

  也是她籌備了很久的浪漫。

  夏閻輕輕嘆了口氣，輕輕地摟住妮兒，揉了揉她的頭髮，心裡暗暗道了聲：「何苦？」

  妮兒摟著他，還想要更深入。

  甚至為了配合，她還將魚尾變成了一雙雪白的大長腿。

  她想給哥產卵

  可夏閻卻是拉了拉她。

  妮兒忽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莽撞和直接，她急忙又變回魚尾，輕聲道：「那哥先和我處，好不好？」

  夏閻點點頭，他也不想傷害這個小魚妖，哪怕這個魚妖其實已經遠比現實世界裡的他要強大了。

  妮兒見他點頭，芳心落定，欣喜若狂，她趴在心上人的肩頭，和他一起看向腳下那群佛金身像。

  「哥，尋寶嗎？」

  「嗯」

  兩人游入雷音寺。

  有了一圈，卻發現這雷音寺的一切竟都失去了靈氣，變得好似凡物。

  而隨著水波的激盪，這一切都在化為粉齏，寺廟如是，金身如是，一切皆如是。

  「假的嗎？」妮兒很不開心，這裡可是她精心挑選的告白地點呢。

  夏閻道：「是真的。」

  「真的怎麼容易就碎了.」妮兒根本不明白其實這裡的一切都是假的。

  夏閻所說的「真的」，也是指這逝境裡的雷音寺確實是真的。

  之所以這麼容易腐爛，是因為佛門氣運已經半點都不剩了。

  「許是我妖族大興吧。」他給了句解釋。

  妮兒想了想，挽住夏閻胳膊，道：「一定是這樣，哥說的對。」

  兩人默默浮在一片幽深的海水裡，在熹微的燈光里，看著雷音寺灰飛煙滅。

  這一幕.令人震撼，久久難言。

  夏閻這五十年來見了不少興衰，此時再見這佛，心中忍不住感慨：眾佛百態，生前寶相端莊，香火享盡，可終究還是抵不住時間

  他長嘆一聲。

  功德道，心魔道，文道，武道，任何道都好，豈不是都如此？

  哪個道能擋住時間呢？

  尋道不得，融道不能，再目睹了這雷音寺的破滅.

  夏閻心底莫名地生出了一絲心灰意冷。

  妮兒雖然可愛，卻並不幼稚，她臉頰輕輕蹭在夏閻胳膊上，道了聲：「哥，即便在未來破滅了，即便我們成了過去，可在我們真正地擁有過.

  誰都會逝去，可未必是誰都能擁有

  時間，既然未來有意義，那麼為什麼過去和現在，不能也被賦予大意義呢？」

  夏閻側頭看了眼摟著自己的小魚妖，小魚妖也睜大眼看著他。

  「回去吧。」

  「嗯，哥都聽你的。」

  逝境三百年。

  五方天帝中的最後一個也被找到了。

  他在天庭的深處，可已是一具腐爛多年的屍體。

  天帝不會死，除非他早已連羽化境都不是了。

  這一年，逝境徹底成了妖魔的天下，而再無一個神佛。

  可白娘子並不開心，她活的越久就越是狂躁。

  而妖族的制度也從「八大妖王」變成了「二皇八王」。

  二皇，可以拒絕一切挑戰，乃是單獨立出來的兩位，這也算是把青皇和黑皇擺在了正確的位置上，群妖莫不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