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親密診脈(2)
既是長談,端端正正地跪坐著實在難受,反正紀澄在沈徹面前已經毫無形象可言,說句難聽的話,只怕她一天如幾次廁都能被身邊的探子報給他。是以紀澄也並沒有端著,懶懶地往後靠在懶人架上,一頭青絲墜在雪白的毯子上,反射梅燈的光而顯出緞子般的光澤來,叫人忍不住就想伸手摸一摸。
沈徹的眼神在紀澄的發端流連片刻,這才重新挪回手中的竹勺里,緩緩從剛才搬入的雕魚戲蓮的古舊石缸里舀水煮茶。
「這水用的是舊年的雪水,用竹管和細沙濾過之後,才不算負了好茶。」沈徹緩聲道。
他的聲音很好聽,像夜色里潤石的清泉,不是泠泠作響的脆色,而是渾厚低醇無聲的潤澤。
紀澄是吃人的嘴軟,喝人的自然也嘴軟,沈徹煮茶的時候不僅不算討厭,簡直就讓人看得不想眨眼睛。他的姿勢沒有做作之態,隨意而為,詩意茶意就從他的袖口、指尖流露了出來,寫意風流。可比紀澄學的那套煮茶之法自然妙然了許多。
沈徹身上沒有穿冬日的錦襖和毛皮,紀澄想起來她最近見了他好幾次,他都不過只穿了件薄薄的夾袍,襯得人跟雪裡雲松一般清雋。紀澄難免會想,這人可真是愛美。
不過沈徹的確受老天眷顧,著深色則端凝肅峻,清簡高朗,衣淺色則俊逸出塵,灼然玉舉,只是看著就讓人享受。
紀澄覺得可能是自己盯著他看太久了,以至於很是取悅了這位喜好風流的表哥,她居然聽見沈徹說:「我有一處竹居,臨溪,初春和夏日在那裡煮茶別有意趣,開春我們可以去坐坐。」
紀澄真是受寵若驚了,但好歹她還算練出了一身寵辱不驚的姿態來,只輕啟朱唇道了聲:「好啊。」
美人如是,輕衣斜臥,皓腕賽雪,朱唇綻櫻。
紀澄因在病中,不喜裝扮,本就是深夜來此,更沒有貼花鈿的必要,連滿頭青絲也只是一柄玉梳別住。人雖然因為病憔悴了一點,可依然當得起「卻嫌脂粉污染顏色」的美來。
如此美人,映在人的眼睛裡就已經自成一道風景,再被沈徹挪到了他的山間竹居中,美人如雪,碧樹蘊翳,便是名畫也難寫其意,所以才倏爾大方地提出了邀請。
不過紀澄是俗人,很快就開始催促沈徹繼續剛才的話題,她可不能在這兒待到天亮,她還得回小跨院呢。
沈徹看著紀澄那因袖口滑落而露出的手腕,細得只有孩童大小,肌膚欺霜賽雪,上有細微紅痕,應該是上次摔馬時留下的。白璧微瑕,在沈芫看來是遺憾,可落在某人的眼裡,卻更想再為她添上指痕紅印。
沈徹別開眼,閉目養了養神,果然多見紀澄的好處令人受益匪淺。
紀澄等了半晌,等得眼皮都快抬不起來,聽見水沸,才見沈徹有所動靜,開始煮茶。
「你剛才說得對,我的確可以和王家大鬧一場,最後也有自信可以好好收尾。但是這樣做,是下下策。」沈徹道。
聽見沈徹說這些,紀澄一下就來了興致,再也不打瞌睡了,可見她天生就是個俗人。
「為何是下策呢?」紀澄追問。
沈徹用沸水澆了澆茶杯,輕緩有致地道:「若是在皇上年輕的時候這樣大動一場可能有所助益,但如今皇上已經年邁,身體也不好,病中之人最怕什麼?」沈徹抬頭看了看紀澄。
紀澄一下就明白了沈徹的意思:「最怕鬧騰。」雖然這件事鬧出去了沈徹是有理的,可在皇帝眼裡,只怕會各打一巴掌,難免會覺得沈徹是沒事兒找事兒,讓他不得安寧。況且這件事還事關皇嗣,就敏感了許多。
沈徹看紀澄的神色就知道她已經想明白了:「我不喜歡做殺敵一千自傷八百的事情。而且這件事鬧出去,皇上面子上不好看,心裡也不好受,反而加重病情,至龍體不安。」
剛才紀澄就想過了,這件事建平帝乃始作俑者,鬧出去他自然是顏面無光的,很多人為了所謂的顏面,很容易拋棄是非曲直。
而紀澄這廂覺得沈徹太可怕了,如此年輕就這般會揣摩人心,且還不驕不躁,藏匿時就如毒蛇,捕獵時卻如花豹。
「況且這件事便是成了,即使皇上不怪罪我,但後果也不一定就好。」沈徹繼續道。
「為什麼?」紀澄就像個無知的孩童般想從沈徹身上汲取更多的智慧。
「多的我不便告訴你,你只需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平衡西域局勢。晉地的軍械是把雙刃劍,可以傷敵也能自傷。如果西域一旦被統一,舉兵東進,大秦就難安了。」沈徹道。
紀澄聞言一下就想起了駐守西北的土皇帝,沈徹的二叔——忠毅伯沈秀,如果西域之國東進,沈家不是更能攬權嗎?
紀澄將心中所想問出,沈徹搖了搖頭道:「換你做皇帝,可敢將那麼多兵權都放在我二叔手裡?」
紀澄搖了搖頭。
「如今朝中老將凋零,年輕的將領又沒經歷過戰爭的洗鍊,大秦便是贏了這一仗,也再無今日的輝煌了,而且北邊胡奴也一直在盯著大秦,尋找機會南下,前有狼後有虎,我二叔分身無術,不可能兩頭作戰,那樣的話天下從此恐無寧日了。」沈徹道。
紀澄沒有像沈徹看得那麼遠,是因為她從來沒有站在高處過,今日被沈徹這麼一分析,心裡頓時如醍醐灌頂般清醒透亮了。
「所以你才要控制晉地的軍械,那是西域能從我大秦買軍械的唯一出口,你控制了這條線就能影響西域的局勢。」紀澄這才明白,沈徹盤算的這一局有多大,那是為了整個控制西域諸國,而且還要兵不血刃。
「是,而我接手靖世軍的時間並不太長,費了很多工夫才收攏所有人,到今日才算能空出手來安排晉地的事情。」沈徹道。
沈徹說得輕鬆,紀澄心裡卻有驚濤駭浪。是她自己拙見了,以為沈徹這般年輕上頭肯定還有人,但聽他話里的意思,他就是靖世軍的話事人,雖然紀澄並不了解靖世軍,但是沈徹這麼年輕想要服眾肯定是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和心血的。
只是如此一來,紀澄的某些小算盤可就打不轉了:「其實徹表哥不願意動王家的肥肉,多少也是怕皇上不豫,大皇子登基之後清算前帳是嗎?」紀澄又問,她一心想弄明白沈徹會不會支持王淑妃的兒子。
沈徹道:「靖世軍的可怕皇上也知道,他是不會允許靖世軍插手皇嗣之事的,朝中也有大臣,早就提出要廢掉靖世軍。如今兩方都在博弈,所以在晉地的事情,靖世軍並不能明著出手。晉地的鐵礦之事,就得靠你們紀家還有凌家去周旋了。我說過財力上你不用擔心,也不要計較給了那些人什麼,總有一天我們會讓他們把吃進去的東西都吐出來的。晉地郡守和譚家、陳家也不是鑄鐵一塊。」
沈徹既然已經點撥到了這個份上,紀澄當然知道該怎麼做了。少不得還得再費力說服凌伯父才好。
「那徹表哥能否將靖世軍掌握的袁郡守的消息告知我,還有譚家、陳家的,讓我看看能從哪個地方著手。」紀澄道。
「等你病好了,就給你送過來,也不急在這幾日。」沈徹飲了一口茶,端給紀澄的卻是白水。
紀澄愣了愣。
「你還在病中,不宜飲茶,我在給你的藥方里還加了安神的藥,年紀輕輕的就不能安睡,再美的皮囊,過不了幾年也就壞了。」沈徹道。
紀澄訥訥,想不到自己在沈徹心裡居然還算個美皮囊。
用了沈徹的藥方之後,紀澄的睡眠的確好了許多,睡得好臉色也就好了起來,咳嗽也好得七七八八的了,否則每次人前咳嗽,都覺得有些惹人厭的感覺。
這日紀澄終於又可以去學堂了。見了蘇筠,自然要說聲恭喜,那李值紀澄雖然沒什麼印象,可能入老太太的眼,又能讓蘇筠點頭,想來是極不錯的。
不過蘇筠對紀澄倒是愛理不理的,只是蘇筠這樣的人原本是有什麼也該藏在心裡的,此時心緒浮諸表面,大異於往常。紀澄有些詫異,她本來以為蘇筠的親事是自己情願的。
紀澄拿眼去瞧沈芫,沈芫將她拉到一邊:「這些日子筠妹妹都不太開懷。」
紀澄沒有追問原因,總不過就是未得著心頭好罷了。
沈芫嘆息一聲,升米恩斗米仇的,她也知道蘇筠那點子心意,可是安和公主不點頭,便是老太太也不能越過公主給沈徹定親。這會兒她見蘇筠倒似對著老太太都有些埋怨之意,這讓沈芫少不得有些難受。
蘇筠原本是心高氣傲的鳳凰,到了京師來她的才貌也是頂尖的,原本以為可以大出風頭,結果京師的水太深,和她預期的差了太多,而沈徹對她的一片痴情又沒有回應,蘇筠心裡自然更不好受。
紀澄低聲道:「過幾日等筠姐姐心裡轉過彎來就好了。」
「但願吧。」沈芫道,「聽說她要回蘇州去待嫁,咱們相處了這許久,還真是有些捨不得。」
「啊?」紀澄小小地吃了一驚,「這麼快就要回蘇州嗎?」
「老祖宗開口留了蘇老夫人,不過最遲翻了年她們就要坐船南下了,總不能在咱們家裡出嫁吧?」沈芫道。
紀澄點點頭:「不過也算不得什麼,筠姐姐總是要嫁到京城來的,今後見面的日子還長著呢。」
沈芫點了點頭。
連先生講過課之後,又挨個考察了一下學生的功課。紀澄雖然缺了不少堂,但功課一點沒有落下,連先生少不得誇讚了幾句。
蘇筠聽了難免悶悶,只覺得連先生有些偏心。她在京師這麼久,也有了些閨中好友,時常聽她們問及紀澄,總說是因為連先生在外時常提起這位女學生,誇讚不絕。
連先生這些年在京師名聲日盛,乃京師詩會雅集的常客,還時常被請去做評判,得她讚譽,已經有許多人在提及紀澄時第一時間都不會想起她是商戶女,而是連先生的女弟子了。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潤物細無聲地改變了人的看法。
蘇筠側頭看了看紀澄白里透粉的臉頰,瑩潤得彈指可破,也難怪二公子會對她別加青眼,只不過紀澄也沒什麼可得意的,以她的出身更不可能嫁入沈家了。
一時蘇筠也難免會想,老太太既然看不上自己做她的孫兒媳婦,平日裡對自己那麼好又算什麼?反而害得她情思深陷。
蘇筠這就算是入了迷障了。其實也怪不得她,這女人嫁男人是一輩子的事情,同男人奮力做官也是一般的道理。這是他們改變一生命運的唯一路子,為著做官自古不知道有多少人墮入過魔障,而女子若要改變現有的地位,基本也就只有嫁人一途,這會兒驟然受挫,任蘇筠多透亮的心性也難免迷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