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春光乍泄(1)
二十四月館顧名思義取自「二十四橋明月夜」,磬園的西湖上有一座玲瓏小橋,橋有九孔,名踏月,橋東就是二十四月館,坐在館內可觀一湖秋月,最適合中秋賞月。
沈府的中秋團圓宴就設在館中。今人開宴或是圓桌而坐,也有小几分坐,老太太喜歡熱鬧,又說今日家宴都是自家人或親戚不必講虛禮,所以二十四月館內並未列屏風遮擋,乾脆就在正中老太太的食幾兩側,列了兩行半月小几。
几上列置酒食,每張小几圍坐兩三人,十分愜意。老太太同蘇筠的祖母蘇老夫人同坐上座,左側是國公爺沈卓和安和公主的席位,右側小几則是三老爺沈英和三夫人紀蘭的。至於二夫人黃氏,因為二老爺不在京城,所以她自請伺候老太太,也算是和老太太一桌了。
下首那兩列小几,自然就是小輩圍坐。紀澄同沈芫一桌,沈蕁則與蘇筠一起,沈萃便只得與盧媛一桌,因著是家宴,又是佳節,所以女孩兒家的小几上也置了酒壺,裝的是梅子酒,清甜甘柔,喝著十分舒服。
紀澄她們對面是沈御同弘哥兒,斜對面曾修文也在座。曾家在京中也有宅子,但老太太說今日是中秋,曾修文這未來的孫女婿也不是外人,所以盛情留了他飲宴。這讓沈芫一個晚上臉都紅紅的。
曾修文樣貌一般,這主要是被沈家人給襯托得一般的,不過他一身詩書氣,有些忠厚的呆呆氣,同沈徹、沈御等人又是不同的男兒,每次看向沈芫時,臉都要紅,導致紀澄一見他就想笑。
沈芫氣惱得直擰紀澄的腰,紀澄連聲告饒。
有宴有酒,自然也得有舞有歌,這才算雅致。
老太太面前,館中央空出的位置先是有沈府養的舞姬獻舞,又有安和公主養的江南來的小丫頭唱曲。
那曲子卻是紀澄和沈萃最熟悉的。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這首詞近日風靡了整個京師,人人爭相唱誦,蘇青瓷夜夜都有人宴請。青樓楚館之內,更是時時有人哼唱,紀澄沒想到的是這才多少時日啊,居然連沈府養的歌姬都唱上了。
老太太卻是第一次聽這曲子,連聲道好:「這詞寫得很是好,可還有?」
那歌姬便又唱了一首《破陣子》,這下引得老太太擊掌高聲道:「好,許久沒聽到這樣好的詞了,怕是十年都難得一出。也不知是什麼人作的?」
沈蕁道:「老祖宗可是問對人了,那首《纖雲弄巧》第一個唱的人就是阿萃,她在中壇獻藝上唱的就是這詞。」
老太太驚訝地看向沈萃:「萃丫頭,可是真的?」
沈萃笑著朗聲道:「回祖母,這都是澄姐姐的功勞,也是我運氣好,那日澄姐姐在街頭偶然救了個書生,那書生沒什麼報答她的,就寫了兩首詞相贈。」
好詞贈佳人,這就是一段佳話,不過於男子來說這是佳話,對紀澄來說可就顯得輕浮了。沈萃這個人說話從來都是不為別人著想的,也不知是無知還是故意。
紀澄側頭對老太太無奈地笑了笑,像是寵溺妹妹的姐姐一般:「那位蘇先生當時欠了別人的銀子,正被人追著打,我見他被打得可憐就替他將銀子給了,他身無長物,沒什麼能抵給我的,卻又不肯接受施捨,就寫了兩首詞抵債。」
這年月,文人雅士憑一首詞就能在青樓楚館白吃白喝半個月的,那詞也的確可算作銀子的,甚至比銀子更管用。
被紀澄這麼一說,大家就懂了,看來那蘇青瓷也是個有風骨的,難怪能寫出這樣絕妙的詞來,而他同紀澄的「曖昧」也就被淡化了,並非什麼詞贈佳人,不過是抵債而已。
紀淵當時一聽沈萃的話就皺了眉頭,紀澄畢竟是他妹妹,他可不許她同男子有什麼苟且。這會兒聽了紀澄的解釋,紀淵的眉頭才鬆了開來。
沈萃聽了紀澄的話就沖她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說你的秘密就我們倆知道似的。紀澄有些納悶兒,不知道沈萃這是又抽哪門子的風,怎麼突然就對付起自己來了,她是哪裡招惹沈萃了?
紀澄的確是冤枉,沈萃在今生巷對齊正起了意之後,卻發現齊正看的人一直是紀澄,心裡頭那個氣憤自然不言而喻,所以這才看紀澄不順眼,挑她的刺呢。
「那位蘇先生可有寫新的詞?」老太太這是聽上癮了。
這紀澄可就不太清楚了。在幫沈萃把中壇選藝的事兒應付過去之後,她就沒再問過蘇青瓷的事兒,直覺就有些不喜這人,總覺得那樣的人作不出那種詞來,還是遠遠避開為好。
紀澄雖然不知道,卻聽見沈萃脆生生地道:「有。」
館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沈萃身上,打從中壇選藝之後,她整個人好像都籠了一層光似的,行事比以前更為高調。
「今日才傳出來的新詞。」沈萃對旁邊伺候的纖雲使了個眼色。纖雲本來不是叫這個名字,沈萃是得了蘇青瓷的詞後才給身邊的兩個丫頭改了名字的,一個叫纖雲,一個叫飛星。
纖雲轉身從一旁的匣子裡取了一沓花箋出來,給老太太送了過去,又分送了諸人。
這蘇青瓷還真有些賺錢的頭腦,他本是身無分文,雖從紀澄處得了些銀子,可成日裡呼朋引伴開銷很大,總不是個長久的法子,所以他乾脆做起買賣詩詞的生意。
蘇青瓷掛靠了個書畫鋪子,早在中秋之前那老闆就打出了招牌,說是蘇先生新作了首賀中秋的詞,要在中秋那日發賣。
這消息一出,那書畫鋪子的門口昨兒半夜裡就有人開始排隊了,爭相想在第一時間讀誦蘇青瓷的詞。那青樓楚館的女史就更是積極了,如今她們若是不會唱蘇青瓷的詞,那簡直就是極丟臉的事兒。誰能第一時間唱出蘇青瓷的詞,才算是長臉。
連芮鈺姑娘都使喚了人去那書畫鋪子排隊。
可惜蘇青瓷不了解,這文人雅士一旦和銀錢沾了邊兒,就俗氣了。眾人對他的評價一落千丈,但他的詞又確實作得好,實在叫人又鄙視又捨棄不了,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卻說紀澄拿到那詩箋讀了一遍,的確寫得極妙,尤其是那「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之句,讀來叫人感慨萬千。讀過這詞之後,紀澄晃眼間見那詩箋的左下方有一枚箋色的拱花技法軋出的印,因為與箋紙同色,所以不細看很容易忽視,可一旦發現了就會別有印象。
那印上寫的正是「清溪」二字,這是余夫人送給紀澄的號。這詩箋正是紀澄所制,只不過由紀家的鋪子「清藏閣」刻成版印了出來。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那清藏閣是賣紙畫筆墨的地方,也有掌柜的從全國各地收集來的秘珍字畫,但在京師這藏龍臥虎之地,實在不算有名。不過這會兒借著蘇青瓷的光,可算是打出名聲了。
蘇青瓷的新詞摒棄了其他紙鋪出的花箋,專挑了清藏閣出的印有「清溪」號的花箋。這也算是蘇青瓷對紀澄的回報了,當初他在蘭花巷住的時候,給沈萃寫詞,柳葉兒拿給他的就是紀澄做的花箋,無意間說漏了嘴,叫蘇青瓷知曉了。
蘇青瓷本就痴慕紀澄的美貌,又得知那花箋是她做的,心道這就是才貌雙全的絕色佳人了,他心裡頭將那有的沒的骯髒的想法想了一大圈,可惜苦於沒有機會接近紀澄。這才想著用這清藏閣的花箋向紀澄傳遞情意,好叫她知曉這都是他替她做的事情。
當然蘇青瓷的作用不可忽視,但也得虧紀澄這花箋構圖精巧,筆法秀美,絕非等閒匠人所能做出的,所以「清箋」很快就打出了名號。雖然還比不上南方的「顧箋」那般赫赫有名,但也隱隱有後浪趕前浪的趨勢了。
自然這也是後話。
既然得了新詞,自然要聽新曲,這可難為那歌姬了,沒有練過,臨時哪裡又唱得出來,叫老太太好生遺憾。
沈萃見了更是得意,朗聲道:「老祖宗想聽新曲,孫女兒願獻醜。」
老太太指著沈萃大笑:「我這都忘了,咱們家可不是有個百靈鳥轉世的萃丫頭嗎?」
沈萃上前大大方方地唱了一曲,她的嗓音獨特,輕啞中帶著空靈之感,的確十分好聽,就是太年少了些,唱不出那詞中的韻味,叫人些許遺憾,不過很多人都聽不出這細微差別的。
「好,詞好,歌也好。難怪咱們家萃丫頭能贏了中壇選藝。」老太太笑著道。
蘇筠聽了這話真是百般滋味在心頭,她的那支舞練了兩年多,這次的中壇選藝本以為是十拿九穩的事情,哪知卻惜敗沈萃之下。若是沈萃真有實力也就罷了,可是在蘇筠聽來,沈萃的歌不過就是比普通人好上了那麼一點兒,完全是靠那詞來襯托,根本算不得真本事,她心裡一直就沒有服氣。
這會兒聽見老太太說沈萃是名副其實,蘇筠就更覺委屈,何況這還是在自己的心上人沈徹面前說的。
蘇筠在蘇州時那也算是世家閨秀中的頭一份兒,從來都是光芒最耀眼的那個,到了京師因著客居在沈家,所以一直韜光養晦,如今實在有些忍不住了,所以只見她朝著老太太嫣然一笑:「既然五妹妹已經開了頭,我也給老祖宗跳支舞吧。」
「好,年紀輕輕的姑娘正該活泛些,想當初我們年輕的時候,敲著碗都能跳舞,是不是老姐姐?」老太太轉頭對蘇老夫人道。
「誰說不是呢,當初就你玩得最歡。」蘇老夫人感慨道。
蘇筠跳的就是她練了兩年多的「雲袖舞」,不過她赴宴時卻沒準備雲袖,這會兒讓丫頭去取一來是遠,二來話都出口了再等就過了那個興奮勁兒了,於是將挽在手上的披帛取下來,又向旁邊的沈蕁借了她的披帛,權充雲袖了。
「阿蕁幫我撫琴如何?」蘇筠笑著邀請沈蕁。
女兒家彈琴練箏,雖為怡情,可多少也是想在人前表現的,沈蕁自然是欣然同意。
沈蕁的琴藝師從寒碧姑姑本該彈得很不賴的,但她平日並不用功,又加之年紀太小心性也有些浮躁,所以就缺了些意境。反而襯托得蘇筠越發出眾,她的舞真是叫人目眩神迷,為之驚嘆。
輕薄的披帛舞做雲袖,雖然缺了一點白雲出岫的出塵之美,卻又別添了彩虹逐月的艷麗。
雲袖如山間霧靄,將蘇筠絕麗的顏色遮掩得若隱若現,仿似山谷里獨自搖曳的山茶,忽而雲袖舞作繁花,又將蘇筠烘托得仿佛萬花園裡的那朵蓋世魏紫。
蘇筠的身段非常柔軟,舞起來韌勁兒十足,而且她這段舞最高潮的部分是連轉了三十圈,雲袖舞成了一個光球,將她纏繞起來,然後雲球綻開,蘇筠原地左右輕輕一划,身子一蹲,往前傾斜做了個漂亮的收尾姿勢,柳腰細擺,裙擺在地上鋪出一個大圈來,像一朵艷麗的海棠。
這三十個圈轉下來,蘇筠居然一點兒沒暈頭,實在是本事。跳舞的都知道,這轉的過程里眼睛得有個焦點,不然很容易暈頭,蘇筠那焦點自然就在沈徹身上。
因為有雲袖遮掩,所以她看得有些肆無忌憚。只是沈徹似乎有些不解風情了,蘇筠舞了一路,沈徹的眼睛雖然一直盯著場中她的動作,身體卻是微微側向他旁邊的曾修文,或點頭或低語,注意力顯然並未在場中,真是白瞎了蘇美人的秋波。
場中就蘇筠一個人在跳舞,紀澄自然只能盯著她看,看到蘇筠那含情脈脈的樣子,紀澄就難免會順著蘇筠的視線去看沈徹的反應。
其實那不過是人的自然反應,紀澄也是無意識地瞥過去的,可真當她瞥過眼去時,卻正撞上沈徹的目光,紀澄立即就想起了自己的那點兒破事兒,趕緊收回了視線,還此地無銀地轉過頭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梅子酒雖然酒勁不大,但喝多了也是有後勁兒的。紀澄到這會兒已經喝了五六杯,她最近心緒不靜,所以難免貪杯,這會兒酒意有些上頭,一下子就想起了那日天香閣的事情來。
那般丟臉的事情紀澄壓根兒就不願意去想的。那波斯舞如今想來就是艷舞一段,她當時也是嚇到了,心裡緊張又怕被人瞧出端倪來,所以一個勁兒往那樓里姐兒的模樣靠,這樣別人才不會相信那是她紀澄。
何況那鼓點敲得又太激烈,太有節奏,紀澄的腰臀和四肢完全不用聽腦子使喚就擺動了起來。她舞到沈徹跟前時,沈徹坐著,她站著,沈徹的視線正好平著她的肚臍。
紀澄身上只有那套衣不蔽體的衣裳,光是腰就露出了一大截,她滿臉的尷尬和滿心的彆扭,索性轉過身去。到後來回想起來,紀澄才發現簡直大謬,那她當時豈不是正拿屁股對著沈徹,那還不如用肚臍呢。
此是第一尷尬,後來在馬球場的休息處,她又被沈徹白白將身子看了去,徹底知曉了那人的惡劣,而且沈徹簡直就是視禮教於無物,所以才那樣放誕,壓根兒就不是什麼風流多情,根本就是風流無情,拿女子當逗樂的玩物而已。
紀澄心裡安慰自己只當是被狗看了,少不了又為蘇筠的「天真爛漫」而惋惜,真可謂芳心錯寄,一腔痴情付流水。
而這廂沈徹見紀澄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別開眼睛,白皙的臉在燈火下映出一片緋紅。這種明明有撩人意,卻又故作矜持的作態沈徹見過無數,他也的確欣賞女子含羞帶嬌時的美態,不過因他新得了芮鈺,正是興頭上,所以無意應酬這位心眼兒多得堪比太湖石的紀家表妹的情意。
想起芮鈺,自然就想起了佳人之約,沈徹把玩著杯中酒,只但願芮鈺能聰明些,懂得多吊他一陣子。
卻說以這位芮鈺姑娘在京師的大名,沈徹自然是早有耳聞,且他是脂粉場中的常客,也見過芮鈺幾面,不該都好幾年了才得手。只因芮鈺能有今日的名聲,與她那玩弄男子於股掌之間的能耐也有極大關係。
女史最是知道男人的,一旦得了手對女子就不珍惜了,好上幾天就撂開了手,所以芮鈺雖然同時釣著好幾條魚,偶爾給點兒甜頭,卻一直讓他們沾不了腥。
沈徹早前就有親近之心,不過芮鈺釣得太高,他也不惱,反而還生怕她不吊胃口。所以在芮鈺看來沈徹是最穩得住的,這都幾年了,依舊是不溫不火,不親近也不疏離,芮鈺這個釣魚者,反而被釣了過去,心裡那個癢啊,就恨怎麼沒能收拾了沈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