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情歸一處(1)
過了正月,二月二龍抬頭那日,沈御的隊伍終於到了京郊。新上任的中書令葛松親自到郊外迎接,然後在隊伍前導,引了沈御的隊伍進城。
這一日京城可謂鼓樂喧天,所有人都歡天喜地,黎民百姓將個御街圍得水泄不通。紀澄雖然沒有前去,但從偷偷溜出去看了熱鬧回來的榆錢兒的話里,也能想出那種熱鬧,以及想像出當時坐在馬背上被所有人膜拜的沈御的神氣和威風。
沈御等人先是午門獻俘,然後進宮領宴,直到深夜才返回沈府。
老太太這晚也沒睡,一直大妝等著沈御和沈徵回來。聽得門外的小廝咚咚咚地跑進來報說大公子和三公子的隊伍已經到了街口了,黃氏忙扶著老太太的手,領著一眾媳婦出了大門到街上去迎接。
雖然已經是二月,但今年冬天特別冷,入了春還在飛雪,用晚飯的時候還沒飄雪,這會兒就已經是飛絮漫天了。
紀澄也是大妝,站在崔瓏身後,聽著馬蹄聲漸漸駛近。
冷硬如鐵、高大威武的沈御在見著老太太的那一瞬間就趕緊跳下了馬,疾步過來將老人家扶住:「孫兒不孝,讓老祖宗久等了。」
老太太眼淚汪汪地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一家子都平平安安的,就是最大的孝順。」
跟在沈御身後的沈徵這會兒也走了上來,扶住老太太的另一隻手:「老祖宗,還記得孫兒不?」
「怎麼不記得?你這猴兒,可算是肯回來了。你娘想你想得眼淚都掉了一籮筐了。」老太太伸手就重重地拍了拍沈徵的手臂。
沈徵聞言轉頭去看黃氏,黃氏臉上的粉都被淚水衝掉了。
場面甚是感人,只是到底沒紀澄什麼事兒,她頭上戴著昭君兜,微微垂著眼皮,在風雪裡站了好一會兒之後,又隨著人流進了大門。
李芮雖然才懷孕四個來月,肚子也就顯了一點點,但她的做派跟個快足月的孕婦都差不多了。手扶著肚子挺著腰,在風雪裡站了半晌,又見人人的注意力都只在二房身上,只覺沒趣,便低聲嚷嚷了一句:「哎喲。」
紀蘭最先聽見,李芮肚子裡可是她的寶貝金孫,因此忙不迭地問:「怎麼了?」
李芮皺著眉頭扯出一絲笑道:「沒事沒事。」
老太太此時已經回過頭來:「定是站久了,天兒又冷,還懷著身子呢,阿徑趕緊扶你媳婦兒回去休息。」
沈徑站著不想動,他大哥、三哥回來,都幾年沒見了,這還沒說上幾句話呢,他有些不耐地看向李芮,心裡只覺煩躁。平日裡她拿著肚子裡的孩子作妖,他懶得跟她計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由著她,可沒想到今日這樣的時候,她還一味地拿喬。
李芮見沈徑不動,心裡一陣委屈,嘴上輕聲喚道:「相公。」那聲音里都帶著哽咽了。
沈徑不得不滿含歉意地看向沈御和沈徵:「大哥、三哥明日我再來找你們喝酒。」
「快去吧,臭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呢。」沈徵輕輕踢了沈徑一腳,這都有兒子了,而他心裡那人還不知道在哪裡呢。
其實沈徵在看向鬧出動靜兒的李芮時,也已經看到了紀澄,只是一時沒有認出來而已。
紀澄今日穿的是白狐毛出鋒的大紅富貴牡丹織錦緞面的披風,頭戴白狐毛的昭君兜,一張小臉隱在那長長的白狐毛下,側著身根本看不真切那臉蛋。
沈徵看她的裝扮,已經猜著該是大半年前他二哥娶的新二少奶奶,當時他戰事籌備緊張,根本不敢擅離職守,所以他和他大哥都沒能回京觀禮,甚為遺憾。
沈徵對這位素未謀面的二嫂當時本來是覺得有些愧疚的,可後來出了草原上的事情,他心裡對她就大大地不待見了。
沈徵早就想會會這位二嫂了,也虧她還有臉在沈家待著。若非知道她的本性,只怕他如今得被她這副模樣給騙了。
瞧樣子倒是文靜淑雅,身段窈窕,雖看不真切臉,但必然是少見的美人。
不是少見的美人他二哥那樣挑剔的人肯定也打不上眼。
只是這美人品行太差,說她水性楊花都是輕了。沈徵心裡暗自納悶兒,他以為自家二哥提前趕回來是為了休妻呢,結果看這花團錦簇的模樣倒是不像。
沈徵心裡憋著火,問老太太道:「老祖宗,怎麼今日不見二哥啊?」
老太太道:「你二哥那是在家裡待得住嗎?屁股上長了釘子似的。不過他消息靈通得很,你們既然進了門,要不了多久他就該回來了。」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老太太的話音剛落,沈徹就跨進了芮英堂的院子。這下可算是齊全了。
眾人簇擁著老太太進了堂屋,屋子裡有地龍,熱氣兒頓時將人披風上的雪粒子給烘化了。
早有丫頭有序地上前伺候各位主子脫斗篷,紀澄解開脖子上的繩子,脫了那大紅斗篷給小丫頭,又低頭解開昭君兜一併遞了過去。
紀澄解披風的當口,老太太那頭已經重新說上話了。老人家嘛見著自己許久未見的孫兒,除了關心吃飽穿暖沒有,最關心的就是他的親事兒。如今連沈徑都有孩子了,沈徵的親事還沒個著落,老太太如何放得下心。
「你這回回來可不許再跑了。你娘早就給你相看了幾家姑娘,你的親事得趕緊定下來。你四弟都要有兒子了,你八字連一撇都還沒有。」
老太太說著這話時,又看向崔瓏道:「如今老大也回來了,正好好好地陪陪阿瓏,她進門才幾個月你就走了,這兩年她也不容易。弘哥兒還等著教弟弟讀書呢。」
崔瓏被老太太一席話說得面紅耳赤,又忍不住抬頭含情脈脈地往沈御看去。兩年沒見,她只覺自己的相公越發威武俊朗,一看見他她心口就有如小鹿亂撞。
沈徵見老太太把火燒到了自己大哥身上,心裡正暗自鬆氣兒,哪知道老太太可沒有糊塗,精著呢,很快就又把話題轉了回來:「阿徵,聽說你這回還帶了個姑娘回來是不是?」
沈徵沒想到老太太消息如此靈通,生怕她亂點鴛鴦譜,趕緊道:「是有那麼回事兒。我在草原上受了傷,曾經受她照顧過幾天。這次我們回京,她也正好要往南邊兒去尋親,我就順便帶她回來了。等這幾天安頓好,就派人送她南下去尋親。」
「哦。」老太太點點頭,不再糾結這位姑娘的事兒,「那行,這幾日園子裡的紅梅正開得艷,我已經叫你娘下了帖子開紅梅宴,到時候你可不許跑,這回子定不下來,我找人押也把你押進洞房。」
沈徵立即耍寶地露出一張大哭臉,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紀澄嘴角也帶上了笑意,正當她整理好衣服重新抬起頭時,只覺一束炙熱的目光就那麼毫無掩飾地投在了自己身上。
「你……」沈徵失態地低呼出聲。
這時候大家的注意力本就在沈徵身上,聽他低呼,就都順著他的視線看向了紀澄。
紀澄被沈徵看得莫名其妙,茫然地回視老太太。
「這是怎麼了?沒見過你二嫂啊?」老太太出聲解圍道。
沈徵當時整個人都愣了,他是知道她已經嫁人,被人叫作少奶奶,可萬萬沒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仙女兒卻原來是自己二哥的妻子,而且還是那個置他二哥安危於不顧拿了解藥救她那青梅竹馬去了的二嫂。
心中仙女的神像坍塌那一瞬的感受,只有沈徵一個人知道,百般滋味上心頭,連掩飾、應付的話都忘記說了。
老太太心知不對,卻不得不顧著顏面替沈徵開解道:「真是個孩子。」
自己生的兒子自己最清楚,黃氏從沈徵那先是驚喜然後是心碎的眼神里已經猜到了一點兒影子,也趕著老太太的話道:「可不是嗎?澄丫頭生得太好,誰頭一回見她不得看呆去啊?」
紀澄現在是騎虎難下,她臉上有故作的嬌羞,不自然地側了側身,而心裡已經打了許多結。黃氏這根本就是髒水亂潑,明明是她兒子不修德,盯著自己的嫂子一直看,卻反倒怪她模樣生得太好,怎麼不乾脆說她是狐媚子呢?
其實在場眾人都看出沈徵的失態了,但都沒吭聲,有人是不敢,而有人是心緒萬端。
崔瓏是個伶俐人,也趕緊道:「是啊,二叔成親那日,我們這些妯娌去洞房鬧新人的時候,弟妹的蓋頭剛被揭起來時,咱們可都是看呆了的,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這番尷尬,被老太太、黃氏和崔瓏連番開解,總算是敷衍了過去。沈徵也別開了眼,只悶在一旁,再沒有先前的活潑。
而沈御心裡的驚濤駭浪其實一點兒不比沈徵少,且不說他個人的感受,他和沈徵相處最多,時常聽得他嘴裡叨念什麼姑娘,卻萬萬沒料到竟然會落在紀澄身上。
經此一事,眾人也就沒了敘話的興致。
老太太留了沈徹單獨說話,紀澄獨自坐在九里院的黑暗裡,完全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可她看得出來,沈徵像是認識自己,那他那麼驚訝是為何?
這會兒冷靜下來,紀澄已經回過神來,哪怕她是天仙,沈徵也不該當著沈徹的面那樣看自己,以至於讓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不妥。沈家養出來的孩子,除了沈萃那個棒槌,其他可沒有一個傻子。
沈徵明知道不該做卻做了,這裡頭必然有什麼誤會。
紀澄就是把頭想大了也絕對想不到會是沈徵偷看過她洗澡所引起的。當然如果她知道的話,她的頭想必會更大的。
而此刻沈徵正坐在磬園最高的得月亭里喝悶酒。天寒地凍,還飛著雪,也虧他身體壯才熬得住。
沈徵這會兒不僅不冷,而且心裡還燒得陣陣發燙。虧他日思夜想,想著如今得了空,總算可以騰出手來去打聽那人的消息。
雖說明知她已經嫁人,可沈徵因為尋尋覓覓、心心念念,像入了魔怔一般,就是喜歡她。是以沈徵滿腦子幻想著尋得她後,要如何軟硬兼施地得了她,娶她為妻恐怕有些困難,倒不是沈徵不肯,只是他母親那關肯定過不了。但納她為妾總是可以的,但人家好好的少奶奶不做,為何要給他做妾?
沈徵就又想了,若是她不肯,他母親又接納不了,那他就帶了她私奔,就不信賺不出個前程來。而且沈徵篤定,他母親最是疼他,老太太也疼他,到最後妥協的肯定是兩個長輩。
瞧瞧沈徵想得多好,正因為想得太好了,在想像里他又做了那麼多努力,今天驟然相見,卻是這般境地,叫他如何受得了?
沈徵萬萬沒想到,在他心裡千般好萬般好的仙子一般的人,竟然就是做出棄自己丈夫於不顧的人。
沈徵覺得他的心比他二哥還疼,是幻想的湮滅和愛情的幻滅並存,疼得鑽心。
沈徵將手中的酒杯狠狠地往地上一摔,抱起旁邊的酒罈子就開始灌,解愁杜康已經止不住他的疼了。
酒入愁腸,人更易醉,不多時沈徵眼前的亭柱就從一根變成了兩根,而風雪裡走來一人,大紅的織金披風,雪白的昭君兜,漂亮得像塞上海子的眼睛裡盛滿了憂愁,明知是毒,可又忍不住覺得那水太甜。
沈徵晃晃悠悠地跌坐在地上,乾脆靠著柱子不起來了,他想那人可真美。第一次見的時候就覺得天下怎會有人生得那般完美,只疑心自己看錯了眼,是不是自己記憶錯亂太過美化她了,畢竟只見了一面。可今晚再次見到,才發現自己的記憶一點兒沒有混亂。
她的確漂亮得就像神山尖上的那抹雪。
紀澄自然是美的,雖然此次塞上之行受了很多苦,但本身底子就極好,正是俗話說的天生麗質,回來的這一個多月皮膚已經漸漸養白,臉也圓潤了一些,雖然不如以往,但在燈下看來,已然是晶瑩潤白了,比她往昔不如,可比其他的人依舊是不在一個層面上。
沈徵有些貪婪地看著風雪裡的那人,可等他用力去看時,那雪裡又哪有人影?不過是他的臆想而已。
沈徵醉醺醺地耷拉下腦袋,心裡想著難怪他二哥捨不得休妻了,若換作是他,雖然心裡難受得要死,也未必就捨得休妻。
沈徵又抱著酒罈喝了一大口酒,今朝有酒今朝醉,過了今晚,明日他就要把一切都忘掉,只當他從沒見過她。
酒罈子滾到一邊,沈徵打了個酒嗝,醉眼矇矓地順著眼前那雙腳往上看,隨即喊了聲:「二哥。」
沈徹踢了踢旁邊的酒罈子:「看來這幾年你的酒量在軍營里練得漸長啊。上次偷跑出去投奔二叔的時候,臨走前兩壺酒就把你灌翻了,現在可不一樣了,居然還認得出我是你二哥。」
沈徵笑得有些無奈而淒涼:「你就別笑我了。」
沈徹在涼亭的欄杆上坐下,他可沒有沈徵那種席地而坐的習慣,除非下面墊著草墊子。
沈徵這才看清楚沈徹手裡也提著一壇酒,那泥封被拍開後,酒香撲鼻而來,沈徵一聞就知道至少是十年以上的陳釀,可能還不止。
沈徵的喉頭動了動,就見沈徹變戲法似的變出兩隻碗來,金黃的酒液從空中注入碗內,一滴也沒灑。
沈徵接過酒來嘗了一口道:「二哥,你總是能找到好酒。」
「天下好酒多的是,只要你肯用心去找。」沈徹道,「有些酒聞著香,喝起來卻辣喉頭,喝醉了第二天起來就跟死了一回一樣。」
沈徵仰頭將酒飲盡,將碗重重地擱在欄杆上:「再來一碗。」
沈徹依言又倒了一碗。
沈徵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嘴角:「二哥,我是個粗人,習慣直來直往,你有話就直說吧。」
沈徹挑眉:「哦,既然直來直往,難道不是應該你有話對我說?」沈徹啜了一口酒,心想的確是個粗人,這酒被沈徵喝得跟餵牛一樣,糟蹋。
不過沈徹也不心疼,就由著沈徵牛飲。
沈徵打了個酒嗝:「那我問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要找的人是她?」
沈徹掃了沈徵一眼:「什麼她?那是你二嫂。」
「二嫂」兩個字,在沈徵嘴裡滾了半晌,他實在叫不出口。
「你是不是早知道?」沈徵就像委屈的大孩子一般看著沈徹。
沈徹真的很想一腳踢飛沈徵,可誰讓他是自己的弟弟呢?「我是不是早知道有什麼關係?」
沈徵想了想,這倒也是。可旋即又想起自己對沈徹說過的那些事,越想越害臊,低頭道歉道:「二哥,今晚我大醉一場,明天早上一起來以前的事情我就都忘了。」
「唔。」沈徹應了一聲,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他雖然不似沈徵一般牛飲,可是一口接一口地啜著,一碗很快就見了底,所以他喝得一點兒也不比沈徵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