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不間親

  趙秀雲其實是有很多話要講的, 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最終化為一聲嘆息。記住本站域名

  方海擠到她邊上坐,問:「你今天怎麼了?」

  怎麼了?

  趙秀雲琢磨一整天, 她是個聰明人, 哪怕是猜自己也猜得挺準的,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講。

  方海讓她誠實, 可是夫妻之間, 太誠實也未必是好事。

  她聽見外頭的風聲忽然大起來, 拉開帘子看, 路燈昏暗, 影影綽綽能看見小雪粒。

  這雪,跟老家比起來算什麼。

  趙秀雲想起來話茬,說:「禾兒四個月的時候,家裡也下這麼大的雪, 我住二樓,雪都淹進樓梯口了。廣播站有任務,我得駐守做災情通知, 鄰居幫我看孩子,不知道給禾兒吃了什麼, 又吐又拉好幾天,我也不好意思說人家,只能自己背著她去上班。」

  方海想,道歉好像也太單薄, 握住她的手不說話。

  「就那回, 我想著叫我媽來幫帶孩子, 那年我弟還沒結婚, 她說『家裡沒她沒法過日子』, 是沒法過,我爸、我弟,你是都知道的,油餅掛脖子上都不會吃。親媽啊,收了你幾百塊的彩禮縫紉機,每個月死乞白賴還找我要十塊錢,連給我搭把手都不願意。」

  「你媽,我也問過,說能幫我帶,但要帶孩子回大隊,每個月要給三十塊錢,讓我放假回去看就行。錢是無所謂,你沒怎麼見過你二嫂家那幾個侄女吧,你媽帶得,連禾兒班裡的招娣都過得不如。我那回就特別後悔,大把大把我有人挑,怎麼任我姐選了你。」

  她沒想過什麼琴瑟和鳴、相親相愛,這些事情都太遠,聽都沒聽說過,對她來說能好好把孩子帶大就行,連這點渺小的願望好像都難以實現。

  方海嘴唇微動,最後還是說:「對不起。」

  趙秀雲忽然很需要一個支撐,頭靠在他肩上說:「沒什麼好對不起的。說句實話,你媽這麼說,我不意外,可那是我親媽,生我養我的人啊,血濃於水的親母女,我求都求不動她,真叫人心寒。我沒孝敬過你父母一天,自然更不能指望了。」

  方海另一隻手攥緊,說:「我每個月都寄錢回家,也叮囑他們多去看你。」

  哪怕是為著這個,不該幫個忙嗎?

  趙秀雲淚光盈盈,說:「別說我冤枉人,你媽是從不到公社的,她連出大隊都覺得心慌,你幾個嫂子,大家就是妯娌,沒什麼說的。方川來得最多的,來一趟,就說我們趙家亂收彩禮,耽誤他結婚了。我理虧,他每次來要個幾塊錢,我也都給。」

  方海離家的時候,這個最小的弟弟才八歲,他出來見過世面,想著家裡要是能出個讀書人就好了,特意多寄錢回家,點名是讓方川上學用的,也沒讀出什麼成績來。

  讀書可不便宜,養到初中畢業得到好幾百,不說什麼感激吧,怎麼,還該出錢讓他結婚嗎?

  可笑。

  方海有些咬牙切齒說:「狗東西。」

  回頭就收拾他。

  趙秀雲手掌在眼角抹一下,說:「我今天就是覺得,我特別想做個好媽媽,結果也沒做到。」

  這話,方海覺得沒法認,說:「哪裡不好?我覺得再沒有這樣好的了。」

  滿院子問問,做媽媽的要做到這一步,可不容易。

  趙秀雲勉強笑笑說:「我知道,我是逼自己太緊。」

  她什麼都知道,卻又什麼都放不下,才更叫人無可奈何。

  她要是太執著,方海覺得還有幾句勸,可她知道關鍵在哪,方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說:「還有嗎?」

  都說出來,好過憋在心裡。

  趙秀雲想想,還是挺多的,她只是不說,其實特別小氣,吸鼻子說:「那能說一晚上。」

  方海順勢攬住她的肩說:「你說,我聽著。」

  趙秀雲把這些當別人的新聞,說起來是有幾分眉飛色舞的,什么娘家弟妹拿了禾兒的衣服,婆家三嫂借五塊錢不還,親爹打牌輸五十塊錢找她要,都是些雞毛蒜皮狗屁倒灶的事情,當時一定很委屈,可現在說起來還挺有趣。

  方海笑不出來。

  他一腔火憋在心裡,不知道該向誰發泄,或許是沖自己,說白他是孩子爸爸,責任最大。

  趙秀雲說著說著,是暢快很多。疏不間親,她不愛說婆家事,無非是怕方海覺得心裡不舒服。

  這會有點撒嬌的意思說:「我現在可覺得咱倆是那個親,才跟你說的啊。」

  她罕見露出點依賴來,方海肩都軟下來,應道:「好,咱倆親。」

  怎麼一樣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都不一樣了。

  趙秀雲掀開窗簾看,雪下得小小的,只有薄薄一層,明兒一準冷。

  看手錶說:「都三點了,睡一會吧。」

  方海難得的安分,搭著她的肩,以為都睡著的時候,忽然說:「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趙秀雲臉埋在他的胸口,聲音有些沉悶說:「我不用交代。」

  日子是她過的,她只想繼續好好過下去。

  方海沒再說話,只是接下來幾天都有點忙。

  他翻出這十來年寄回家的匯款單,一共幾十張,自己算一遍,大吃一驚。連同當年蓋房子、給幾個哥哥結婚幫忙、父母的生活費,他居然寄回家快三千塊錢。

  老家那地界,一個工分算五分錢都是多的,一個滿工分勞力哪怕全年上工,不颳風不下雨、不吃不喝的,也就能掙百來塊錢。

  就這三千,都不能換別人對他姑娘和顏悅色嗎?

  方海哪怕對父母還是有感情的,想想也是怒發三千丈,直接把帳寫回去,信里說以後每年只給一百塊生活費。

  不多,但絕對讓他們吃飽飯,至於再想貼補誰,是想都不要想。

  又去找孫副師。

  趙秀雲天天盯著王娟看,但一個要上班,一個不用上班,哪裡夠盯的,他也覺得這個人古里古怪,索性告她一狀。

  要說男人做這種事是不太體面,孫建民手上的煙快燃盡,半響嘆口氣說:「我知道了,我會處理。」

  他當年被子女裹挾,也許就是最錯的一步。

  領導這麼說,方海當然是信的,只等著看結果。

  最後一件,是苗苗。

  說實在的,這一件最棘手。

  方海從沒跟孩子談過心,抓耳撓腮都不知道怎麼張嘴,半響問孩子說:「要不要吃糖?」

  苗苗眼睛亮起來,說:「要大白兔。」

  家裡的糖里,就這種最好吃。

  方海開柜子給她拿,問:「要吃這個?」

  「好吃,甜的。」

  「還愛吃什麼?」

  那可真是太多了,苗苗報菜名,全是糖,什麼口味的都有。

  方海苦笑道:「爸爸要是全給你買,你媽能先收拾我。」

  就這一把糖下去,牙還要不要了。

  苗苗失望地嘆口氣,說:「好吧。」

  她的嘴叫大白兔黏得張不開,費勁得臉都擠一塊。

  方海給她倒水,還是沒想好要說什麼。

  得虧是苗苗安靜,還能坐著吃糖,換禾兒早坐不住,她坐在椅子上,腿一晃一晃,小腦袋歪過來歪過去,叫人憐愛。

  方海突然覺得沒什麼好說的,說了她未必聽得懂,不如做,想想問:「爸爸去公社,你想去嗎?」

  苗苗哪裡都可以,小圍巾小帽子包得緊緊的,被爸爸抱在手上,得虧是方海穿得少,不然都張不開手抱她。

  趙秀雲今天上班,老遠看到他抱著一個小球走過來,一猜就是苗苗,心裡嘀咕,走出來問:「你們去哪?「

  方海說:「突然想吃紅燒肉,去公社碰碰運氣。」

  這個點可不一定能買到,趙秀雲看天氣,說:」別去了吧,挺冷的。「

  苗苗已經覺得要去,她是個定好計劃,就一直盼著的小姑娘,眼睛忽然變得沮喪起來。

  什麼話也不用說,方海看了就心疼,說:「給她穿得厚厚的,沒事。」

  這兩天白若雲感冒在家,禾兒趁著爸爸放假去找小夥伴玩,苗苗也是好幾天沒出門。

  趙秀雲摸摸孩子的掌心,熱的,說:「行,走慢點啊。」

  方海別的沒有,力氣最足,抱著孩子來回一圈,不累不喘。

  苗苗得了新頭花,高興地給媽媽炫耀說:「我的,姐姐的,一樣。」

  倒比上回買的那個好看,不過她現在頭髮就這麼一點點,有頭花也用不上啊。

  趙秀雲摸摸孩子的小毛渣,這要想綁辮子,還得小半年。

  苗苗現在還挺喜歡這個頭髮的,嘻嘻笑。

  樂得很,趙秀雲餘光看見孩子奔回家,嘩啦拉開窗戶喊:「不要跑,當心摔了!」

  才下過雪,地上滑得很。

  話音剛落,禾兒就摔個屁股四腳朝天,往後摔的,跌在高明身上。

  倒霉孩子,真是欠收拾啊。

  這離出正月還有多少天?趙秀雲的手都快忍不住了,雙手抱臂,伸長脖子看著孩子爬起來。

  估摸著是沒什麼大事。

  趙秀雲怕風鑽進來,又要把窗關上。

  孫建民打走廊過,忽然停下腳步說:「小方,過幾天我就調到雲南去了。」

  他不是才調到滬市沒多久嗎?

  趙秀雲覺得奇怪,看向方海。

  方海也沒想到他會這麼做,一時不知道怎麼答。

  孫建民也只是想說一句,點點頭當問候就走。

  福至心靈間,趙秀雲問:「你找他的,會不會不太好啊?」

  這種小矛盾,鬧到領導跟前,有點不合適吧。

  方海說:「沒事,我本來只是想著咱們能換套房子,沒想到他會這樣。」

  反正做都做了,趙秀雲也沒什麼好說的,沖他笑笑,就見孩子貓著腰想溜進門。

  那麼大一個,打量誰是瞎的?

  趙秀雲冷笑道:「方、青、禾!」

  chaptererror();

  【請記住我們的域名 ,如果喜歡本站請分享到Facebook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