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年的第一場雪, 下在年前幾天,趙秀雲照例早起,推開窗看, 手收回來, 兩道眉微蹙, 說:「一下雪, 火車又要晚到了。記住本站域名」
本來外甥他們坐的火車該昨天晚上到的, 路上不知道在哪又給耽誤, 夫妻倆到火車站撲了空。
接人就是這樣, 總是捏不准, 有時候一等得等一天。
趙秀雲盼著外甥外甥女已經小一個月,今天哪怕是外頭下刀子她也得去接啊。
她先是進廚房煮上骨頭湯,才上樓換衣服。
房間裡,方海學習的背影格外認真, 都能從肩膀看出在跟單詞較勁。
趙秀雲有時候也覺得他沒必要,能文能武,人能一樣就很了不起, 哪有雙全法。
可方海自己倔,說:「我妹一天學沒上過能上大專, 我就不信我還學不會一個英語。」
倒不是瞧不上方芳的意思,純粹是覺得自己不能差勁到這個地步吧。
愛學習總是好事,趙秀雲沒出聲打擾,換好衣服說:「要不我自己去接吧。」
方海當然不肯, 把書放下來說:「一起去吧。」
最近巷子口有人擺小攤賣早點, 孩子到冬天愛賴在被窩裡, 趙秀雲索性不叫她們起床, 反正誰餓了就自己去買。
他們夫妻也在外面吃。
喝豆漿, 吃饅頭。
一個大得很,趙秀雲吃兩個就夠。
剛出鍋的燙,她左右手換著拿。
今年三十一了,方海有時候看著覺得她也有孩子氣的一面,尤其是這一兩年,忍不住笑說:「小心點。」
趙秀雲輕輕吹吹,說:「燙的好吃。」
放涼沒有那個味,她揉出來的饅頭就是不夠人家的有嚼勁。
方海手給她揮揮,帶起來有一點風,連吃著早飯的那點熱氣都吹走。
寒冬臘月的,趙秀雲躲開說:「你吃你的,我怕他們快到了。」
有時候怕什麼來什麼,才到火車站,就看到大外甥帶著弟弟妹妹探頭探腦,也不知道等多久,凍得直跳腳。
趙秀雲趕快走過去問道:「到多久了?」
王成高先是叫人,才說:「沒多久。」
一看就是騙人的,趙秀雲也沒說他,只摸外甥女王靈靈的手心說:「冷吧,趕快回家。「
幾年沒見,王靈靈不像兩個哥哥是小姨帶大的,沒多少印象,只記得每個月從滬市寄來的包裹,裡面的新衣服總會讓她在同學裡出盡風頭。
孩子被教養得好,仍然大方說:「一點也不冷的。」
方海現在不好借車,有些抱歉說:「得坐公交車回去,有點擠啊。」
王成高不覺得有什麼,只是感嘆道:「滬市人真多啊。」
趕上快過年,火車站更是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一行人好不容易到家,才有空說話。
苗苗起得早,牽著小狗去買過早餐,把包子芯給小黃吃,看到爸爸媽媽嚇得手躲在背後。
趙秀雲無奈搖頭,她是覺得狗吃好東西糟蹋,多少人家肉都吃不上,但孩子把小黃當成好朋友,又叫她沒法說,只能忍著心疼道:「你吃你的,它不吃。「
苗苗沒敢說話,倒是眼珠子看著新出現的人,謹慎道:「哥哥姐姐好。」
她最多會叫,要認得誰是誰就難了。
王成高說:「苗苗都長這麼大了啊。」
小孩子說大人話,趙秀雲進廚房給他們盛湯,又預備下麵條。
王成高進來說:「家裡帶了點東西出來。」
他說是「點」,其實兩大袋子都是特產,不知道有多重,趙秀雲扯一下都沒扯動,說:「不夠累的。」
「不全是我買的,還有二伯讓帶過來的。」
說起孩子二伯,趙秀雲不得不問說:「你說不在家過年,他說什麼了嗎?」
老派人,過年是一定要一家團聚的。
王成高有幾句話信里沒說,這會才說:「他讓我來的,我媽鬧著讓我結婚。」
按說孩子二十二,結婚是該結,不過趙秀雲對自家大姐能介紹的對象可沒什麼信心,說:「哪家的人?」
「二舅媽娘家侄女。」
呵,趙秀雲至今都記得弟妹娘家什麼德行,只差吐口水說:「她也敢提。」
方海本來要進來幫忙,聽見聲趕快又退出去,沒耽誤人家說私房話。
王成高其實已經氣過了,對親爹媽不抱指望,只說:「正好我也想來看看你和姨父,就來了。」
又是大人話。
趙秀雲沒好氣看他一眼,說:「來都來了,就多待幾天,廠里忙不忙?」
「不忙,領導給我批半個月假。」
閒話家常,趙秀雲趕快把麵條弄好端出去,禾兒揉著眼從樓上下來,她還記得這一家子表親,能叫出名字來。
尤其是王靈靈,表姐妹只差一歲,小時候其實特別要好。
禾兒是外向孩子,吃過早飯就要拉著表姐出門玩。
趙秀雲都怕他們在火車上沒休息好,問道:「靈靈累不累啊?」
小孩子哪有知道累的,王靈靈一心也只想著玩,搖搖頭說「不累」。
等幾個小的全出去,趙秀雲才問道:「成天,你們學校課多不多?」
王成天在老家省會上醫科大學,專業是他自己報的,這孩子原來有些內向,不比哥哥奔外頭,長大倒好些,起碼接人待物都大方,說起話也是清清楚楚的。
趙秀雲不得不感嘆道:「大孩子了啊。」
她拿手比劃說:「上回回家的時候,你還沒躥個子。」
男孩子長得晚,幾年不見倒是挺拔起來。
王成天十九歲,嘿嘿笑撓著頭,幾個孩子都不大像媽媽,反而是像爸爸多。
都是些家長里短的話,一茬一茬敘過去,快到午飯的點,趙秀雲說:「走,帶你們在滬市好好轉轉。」
既然來,就得好好玩,還得吃平安飯店。
王成高几個都沒坐過電梯,很是新鮮,到樓上也盯著落地窗看,不想露怯,盡力維持著體面。
禾兒誇張地跟表姐說:「我第一次來的時候,眼睛都直了。」
王靈靈手是有點抖,她頭回出縣城就是到滬市,震驚之餘又有些慌張,十三歲大而已,能有多少鎮定,有些鄭重地說:「我現在眼睛也直了。」
趙秀雲好笑摸摸孩子頭說:「那你好好努力,以後考到滬市上大學,小姨再帶你來。」
從此之後,滬市在王靈靈心底撒下種子,若干年後,使她成為一棵參天大樹。
老家縣城只有一家國營飯店,五塊錢就夠點一桌菜,王成高翻菜單的時候嚇一跳,趕緊推說:「滬市人一個月是掙多少錢?」
經得起這麼吃。
趙秀雲給他解釋說:「只有這兒是外賓飯店,貴一點,其他的都不貴。」
難得來一趟,總得讓他們都新鮮過。
貴一點也不是這麼貴的,王成高說什麼都想去吃便宜點的。
趙秀雲只能拍他一下說:「越大越不討喜。「
逕自把菜點好。
王成高心裡算著,喊道:「夠吃了夠吃了。」
方海一路上都沒怎麼說過話,這會說:「哪裡夠,我們平常來,我一個人都得吃多少。」
王成高其實也是說給姨父聽的,他心思多,自然知道親戚跟親戚總是隔一層,小姨現在不掙錢,難免得看掙錢的人的臉色花。
這也是他離得遠,有些事不太清楚,趙秀雲又把他當孩子,哪裡說過家裡的事。
趙秀雲不知道孩子的心思,點好菜接著說話。
這一早上淨是她在問,恨不得連一天上幾回廁所都打聽。
王成高有些無奈道:「小姨,我二十二了。」
他都上班好幾年,早養活一家子,又不是什么小孩子。
趙秀雲瞪他一眼說:「不是你老報喜不報憂,我用得著問嘛。」
王成高給自己找藉口說:「離得遠,只是給你添心煩而已。」
「你不說,以為我就不掛記嗎?」
再大的人,長輩眼裡也是孩子。
王成高知道小姨的好,只得做個孩子,縮著脖子被罵。
王成天看哥哥這樣,和妹妹相視而笑,都有些幸災樂禍。
王靈靈偷偷跟表妹說:「就這一路上,大哥罵了我三次。」
禾兒多少還是羨慕有哥哥的人,但有時候想想還得多挨一個人的罵,就好比她的好朋友王月婷有兩個哥哥,嘮叨都是雙份,像她這樣做慣姐姐,在妹妹面前昂首挺胸的人,一定會不習慣。
她壓著聲音說:「我也天天挨媽媽罵。」
兩個人交換自己是怎麼被罵,還能回憶起一點以前一起玩的時候的事情。
苗苗左右看看,擠到兩個姐姐中間坐,捏著勺子不說話。
這個妹妹,禾兒扯扯她的小臉蛋沒說話。
王靈靈在家就是最小的,試圖伸手捏捏小表妹的臉,捏一下不過癮,又捏第二下。
苗苗其實不愛外人碰,但她看看媽媽,再看看姐姐,沒有拒絕,不耽誤她的嘴巴一動一動吃東西。
王成高被小姨罵半天,趕緊轉移話題說:「苗苗現在怎麼這麼瘦?」
他還記得那回小姨一家回老家,趕上冬天,小表妹里三層外三層,像個麵團子似的。
趙秀雲仔細端詳孩子,說:「抽條了。」
禾兒像妹妹這麼大的時候也是猛長個子。
接話是接話,沒讓外甥糊弄過去,又要說他,方海趕緊攔道:「吃吧吃吧,再不吃要涼了。」
趙秀雲連他也瞪,心想就你會做好人,到底沒再說什麼。
王成高不由得鬆口氣,給姨父一個感激的眼神,埋頭吃飯。
孩子吃得好,趙秀雲就覺得欣慰,一個勁給他們夾菜,倒沒顧上自己。
方海一直瞧著她,沒做聲把她的碗填滿。
王成高看在眼裡,一直吊著的心才是松下來。
人家說,娘家沒人的姑娘,嫁出去在婆家也不受待見,他是怕姨父對小姨也牽連,尤其是這麼多年,也沒聽見給添表弟。
生不生孩子這種事,趙秀雲當然不會給他們說,他們怕是傷心事,更不敢問,只是很擔心,畢竟老家那兒,沒兒子的人家總是低一等,生怕小姨被作踐。
論起「報喜不報憂」,王成高何嘗不是這麼想,非得自己來看看,才能安心。
兄弟倆交換眼神,來時商量過的給小姨撐腰的事先放下,只是看姨父的表情仍然警惕。
方海是什麼人,很快察覺到,有種古怪感,心想岳家外甥這表情,怎麼像別人家大舅哥看妹夫。
不過他也沒說,只一個勁說:「吃啊,快點吃。」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他看這倆孩子都是長身體的時候,怎麼吃飯慢騰騰的,別是不好意思動筷子。
兩邊的心思根本不在一件事上,不過這頓飯還是吃得熱鬧的。
吃過飯,趙秀雲去結帳,趁著這會功夫,王成高覺得有必要跟姨父表明一下自己的態度,說:「小姨就跟我們親媽一樣。」
方海一愣,示意他接著往下說。
王成高看著比自己高半個頭的姨父,卡了一下,還是說:「誰對她不好,我們都不會放過的。」
喲呵,小胳膊小腿,還挺硬氣,不過有點撐腰那個意思了,媳婦到底是沒白疼他們。
方海拿他們當大人看。鄭重其事說:「放心,不會不好的。」
就這家,他誰也不敢不供起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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