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

  禾兒不懂爸爸為什麼不高興, 她再機靈也是個孩子,但她有自己的法子,語氣誇張地說:「東東他們在放牛, 那麼大的牛呢!」

  邊說話邊比劃一個大大的圈。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苗苗配合「哞哞」叫兩聲。

  真是誰看都可愛。

  方海摸摸孩子的頭說:「又不是沒見過牛。」

  當然見過呀, 禾兒雙手叉腰, 有著小姑娘的嬌蠻說:「可我沒有摸過, 我剛剛還摸了一下。」

  是東東家的小牛犢, 不是很高, 有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 舌頭老長。

  方海一向覺得女兒膽子不夠大, 去動物園都不敢摸大象鼻子,有些好奇說:「你自己說要摸的?」

  禾兒一時失語,不想跟爸爸說是「你們城裡人肯定不敢」的激將法,挺起自己的小胸膛說:「對, 我現在就是這麼勇敢。」

  苗苗歪著頭,覺得好像不是這麼回事,但沒說什麼, 擺著自己的小手說:「我不勇敢。」

  大家都是衝著方海來的,也沒給他們父女多少說私房話的時間。

  問的問題有的正常。

  「滬市大不大?」

  「是不是人都有錢著呢?」

  有的一聽就叫人不想答。

  「你現在一個月能掙兩百吧?」

  「你見過大領導嗎?」

  方海倒是想, 再過十來年他也許有機會到11級,反正現在他只是14級,工資堪堪一百五,說實話, 三千塊錢對他來說仍然很多, 但又不是那麼多, 起碼榨乾老方家是拿不出來, 既然拿不出來, 追著要又有什麼意思,全當買斷吧。

  至於大領導,還真敢問,他要是能立一等功都沒機會,因為多半是沒命的。

  還有更荒唐的。

  「你現在也是領導了,能給我們狗子弄個排長噹噹嗎?」

  以為排長是路邊大白菜啊?那是轉干第一步,魚躍龍門的開始。

  方海都不知道請這些人吃飯做什麼,看向媳婦。

  趙秀雲從廚房出來,拉他到院角說:「幾位伯公都在,太叔公我也讓人去請了,在的都是姓方的,要說清楚就更乾脆些。」

  哪怕是解放後,老家這塊地方還是只看宗族禮法,不管什麼事都得有長輩見證。

  反正到時候也要請人吃飯的,索性今天辦起來。

  方海越想往上升,越是不要有名聲上的瑕疵,一句話都可以殺人,起碼得做到有理有據四個字。

  沒有別的,就是一打匯款單都夠人看的。

  鄉下地方,別說三千,哪家掏得出三百都是巨富,當年劃成分隊裡連個中農都沒能找出來。

  二伯公算盤一打,算出數來,大家面面相覷,早知道方海富,沒想到這麼富。

  方海按媳婦教的說。

  「我十六歲去當兵,今年正好三十二,爸媽養我十六年,我養他們十六年。這筆錢花哪了,花多少,我都不問,但是從今往後,只有每年三十塊的養老錢。」

  大家都被三千糊了眼,覺得他這麼說不過分,鄭重寫了紙簽名。

  有長輩見證,比法律更有約束力。

  方家老大方江要做爺爺的年紀,還惦記著借娶孫媳婦的錢,老大不願意。可惜這種事,從來也輪不到他們做主。

  連他媽跳腳都沒用,幾位伯公最討厭女人插手。

  趙秀雲眼見這件事解決,才叫開飯。

  倉促得很,一桌只有那麼三兩片肉,也夠大家吃的,這時節都這樣。

  禾兒噠噠找媽媽,問:「我們坐哪裡呀?」

  在滬市,如果闔府統請的話,座位都是要聽安排的。但老家開席有開席的規矩,女人小孩不上桌,趙秀雲本來想給孩子蒸雞蛋羹在廚房吃,比跟那麼多人搶著吃好。

  她還沒說話,孩子二伯母已經說:「小孩子哪有上桌的。」

  禾兒反手一指,問:「那興旺哥哥為什麼可以?」

  在她的理解里,所有沒結婚的都叫小孩子。

  方二嫂語氣平平,好像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說:「他是長孫,怎麼能一樣?」

  長孫是什麼?

  禾兒看向媽媽。

  趙秀雲突然覺得這話不大中聽,問:「你想在廚房吃,還是跟爸爸坐著吃?」

  她自己是不想去外面吃的,都是大老爺們,煙味她聞不慣。

  禾兒生來有一種逆反心理,登時說:「跟爸爸吃。」

  「行,那你們倆去吧。」

  方二嫂瞠目結舌道:「女孩子怎麼能去?」

  沒有這規矩。

  趙秀雲笑笑說:「我花的錢,就這規矩。」

  方海坐的是主桌,在座的都是長輩,位置已經排滿,他看到孩子有些驚訝,環顧四周說:「你們跟媽媽坐吧。」

  說完自己愣一下,喃喃道:「咦,你媽媽呢?」

  他一下午心情都不大好,老家有什麼規矩更不知道,這會仔細一看,哪有什么女客,問:「媽媽呢?」

  禾兒手一攤說:「媽媽想在廚房吃。」

  像是孩子媽媽會說的話,方海抱著小的,說:「禾兒你找個凳子坐爸爸旁邊吃行不行?」

  要是赴宴,就是失禮,不過自家的無所謂。

  禾兒噠噠跑開,二伯公滿臉不贊同說:「方海,女孩子怎麼能上桌呢?」

  方海眉頭微蹙,不想跟長輩起衝突,只說:「我們家可以。」

  「哪有這樣的規矩,你媳婦挑唆的?」

  不管什麼事,最後都是媳婦挑唆的,他媽剛剛也是指著他媳婦罵。

  方海表情肅下來,說:「我們家我說了算,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連苗苗都知道,爸爸說的不算數的,心裡小小質疑一下,看姐姐抱著把竹凳子回來,問:「爸爸,可以吃飯了嗎?」

  不愛吃飯的孩子都喊餓,方海心疼得不行,趕緊請長輩動筷子,湯拌飯叫她吃。

  沒有一樣叫長輩看得慣的,年紀最大的太叔公說:「你這也太慣孩子,哪有男人管的,你媳婦呢?」

  方海這會是回過神來,想想他媳婦下午忙,正好是該歇歇的時候,說:「吃飯呢啊。」

  不吃飯還能幹嘛?

  諸位長輩被他噎一下,紛紛擺架子。

  「不像話,她到現在也給你添個兒子吧?」

  「老趙家這一窩,是真沒個好的。」

  「孩子丟給男人,得虧她吃得下。」

  ……

  一句好話也沒有,這飯吃得,真是膈應啊。

  方海能堵回去的都堵回去,尤其是「我就這倆姑娘,誰愛生誰生」引起討伐。

  二伯公拐杖咚咚響,氣得快背過去,說:「你爸能死得瞑目嗎!還七七!」

  都沒人能顧得上吃飯,輪流討伐。

  廚房裡對著趙秀雲的也不示弱,李燕妮看著這個兒媳婦,當初她就知道,長得太好,誰的魂不被勾走,現在好啦,勾得他們老四絕後啦!

  她以後怎麼去下面見列祖列宗!

  污言穢語一句接一句。

  趙秀雲渾不在意,說:「反正家裡是我管錢。」

  就這一句,還有什麼拿捏不住。

  方三嫂語重心長勸:「你別犯傻,讓老四還是去看醫生,有病治病,沒有兒子可不是鬧著玩的。」

  方海「不能生」的秘密果然不是秘密了,只怕他聽到更要跳腳。

  夫妻倆內外被圍,趙秀雲也有好主意。

  左一句:「家裡我管錢。」

  右一句:「我聽男人的。」

  不管別人說什麼,都這麼答。

  方海答以倔強,硬邦邦三個字曰:「我偏要。」

  石頭一樣,動也不動。

  禾兒現在已經不稀罕聽爸爸媽媽這些話,吃完自己的飯跟人出門抓螢火蟲。苗苗不喜歡吵,不喜歡人多,噠噠跟著姐姐跑。

  留下焦頭爛額的爸爸,和不動如山的媽媽。

  車輪戰似的,對戰老方家親戚五代人。

  口水都說幹了,天黑得透透的才散。

  孩子已經止不住困意,擦過身子,姐妹倆靠牆挨著媽媽睡。

  趙秀雲給孩子掖被角,倒完水的方海進屋鎖上門,覺得自己嗓子都是啞的,說:「這些人怎麼都這麼煩。」

  生不生,生幾個,跟他們有什麼關係?

  一肚子封建糟粕,還來給他這大好青年上課。

  趙秀雲好笑道:「這下看你還想不想退休回老家住。」

  這事還是前幾個月方海提過一次,故鄉在他腦海里全是美好的一面,完全不記得還有這些錯雜的人際關係。

  他也是機靈一次,說:「你故意的?」

  故意叫這麼多人到家裡,讓他體驗什麼叫「民風淳樸」。

  趙秀雲供認不諱道:「誰讓你憧憬太多,當然也不單是為這個。」

  「你爸走的時候你不在,禮儀上就缺,總得補一場,養老的事也得長輩做見證。」

  鄉下就是這麼些規矩,既然到地方,能遵守的趙秀雲都會遵守,因為於她無害,做不到的就沒辦法。

  還有些幸災樂禍說:「明兒你『不能生』的事會傳遍街頭巷尾。」

  男人的「問題」,話都這麼多,萬一是女人,還生活在這裡,方海真不敢想會怎麼樣。

  什麼美好退休生活,他已經不想了,曖昧湊近媳婦說:「你知道我能不能生就行。」

  偏偏在「生」字咬重音,怕人家聽不出來啊?

  趙秀雲捶他說:「老實點,姑娘還在呢。」

  方海無奈嘆氣道:「我知道。」

  想到接下來的十天都是這麼睡,他愈發想念滬市,說:「我已經沒法做老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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