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章 天下誰人配白衣

  然則,秦王政之音剛落,韓非冷漠之音又起,語出,引得群臣目光匯聚,聽其話中之意,更是道道視線深處,奇異光芒而顯。

  「願聞先生之教!」

  秦王政從座位上起身,再次一禮,於韓非之身,已然榮耀多矣。

  「韓國,三不可滅也!」

  「其一,秦國滅韓,失信於天下。韓國事秦三十餘年,形同秦國郡縣。此等附屬之國,秦尚不放過,赫然以大軍滅之,既不得實利,又徒使天下寒心。」

  「從此,山東六國無敢臣服於秦,唯有以死相爭。滅韓之結局,譬如白起長平殺降而逼趙國死戰也!」

  俊逸的容顏上,論及韓國之事,面頰兩旁更似乎多了一片紅光,悠然從座位上起身,環顧四周秦廷諸臣,沒有在意他們別樣的目光,徐徐言之。

  「願聞其二。」

  整個幕府軍帳之內,盡皆為韓非之言迴旋,秦王政仍舊立於上首,聞此,神色分外平靜。

  「二不可滅者,滅韓不易也!」

  「韓國臣服秦國,所圖者保社稷宗室也。今社稷宗室不能存,韓國上下必全力死戰也!韓人強悍,素稱勁韓,秦國何能一戰滅之?如數戰不下而五國救援,則合縱之勢必成。其時,秦國何以應敵於四面哉!」

  「其三,滅韓將使秦為天下眾矢之的也!頓弱、姚賈離間六國君臣,雖已大見成效,然則,安知六國再無良臣名將乎!」

  「邦國興亡,匹夫有責。若有五七個田單再現,以作孤城之戰,曠日持久之下,八方反攻,齊指咸陽,秦將何以自處也!」

  言語其二,韓非之神情似乎也不自覺的激動起來,隱約有血氣上涌,吟誦之詞更為慷慨激昂,有感秦王政沒有出言,便是一口氣將韓國不可滅三者盡皆說道而出。

  語畢,激昂之音戛然而止,幕府軍帳之內一片寂然,群臣面面相覷,彼此相視一眼,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為好。

  「韓非先生為丞相副手大吏,為秦國之臣,莫非如今仍舊視自己為韓國特使?」

  別人不說,但行人署上卿姚賈卻突然高聲喝道。

  「韓非入秦,原本便是出使。」

  目落姚賈身上,韓非清冷一句。

  「依韓子之見,秦國兵鋒首當何處?」

  呼吸之後,國尉國尉突兀的探尋問之。

  「此為中樞要臣所決之事,韓非本不當言,然國尉既問,韓非可參酌一謀。」

  「秦國東出,首用兵者只在兩國:一為趙國,二為楚國。趙為秦國死敵世仇,滅之震懾天下。楚為廣袤之國,滅之得利最大。弱小如韓國者,一道王書便舉國而降,何難之有也!」

  對著軍帳內不遠處的為了一禮,韓非之情緒也恢復了正常,俊逸的面上似乎也浮現當初新鄭內的笑意,踏步而動,輕聲應之。

  剎那間,整個幕府軍帳靜如幽谷,王綰、李斯、鄭國等人更是狐疑萬千,仍舊立於上首的秦王政也是困惑之色頻生。

  「韓子之言,何其荒誕也,莫非欺秦國無人哉?」

  又是一聲大笑,上卿姚賈再次直指韓非。

  「此……何理也?」

  韓非面色如常,輕問之。

  「敢問國尉,若然依從韓子所言,率先滅楚,幾年可定?」

  姚賈冷哼一聲,身軀一側,看向國尉尉繚,軍帳之內,若論此事,尉繚先生當最有發言之權。

  「楚國遼闊曠遠,山川深邃,大軍深入,難料長短。」

  「韓子之言頗有將秦國數十萬大軍陷於楚地久戰,以存韓國?」

  尉繚深深搖搖頭,當初興樂宮初次議論韓非的時候,自己收攏諸般信息,就已經察覺此人孤忠之意,如今和自己所料的一般。

  而今,更是再者軍帳幕府之中,公然有存韓之心,何其謬哉!

  「大王,以臣愚見,此為韓子施展的兵家疲秦之計。豈不聞當初大田令入秦,便是韓國施展的疲秦之計,而今,不過故技重施也。」

  「由此可見,韓子今雖入秦廷,仍存韓之心未絕!」

  姚賈又是一陣大笑,三番五次以表孤忠之意,以表存韓之心,豈非執意尋死,即如此,姚賈自覺無愧於大王,無愧於秦廷。

  「師兄鐵心存韓,而韓國卻於你棄之如履,何苦來哉?」

  御史張蒼輕嘆道。

  「秦國不曾負於非兄,非兄終究不為秦謀也!」

  長史李斯亦是長長一嘆道,道武真君大義,非兄直入丞相府副手大吏,而道武真君想來鮮少理會秦廷政務,故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非兄便是假丞相。

  厚待如此,可見大王之心,然師兄還是放棄了。

  「韓子心存故國,高風亮節,嬴政至為感佩!」

  群臣寂然,相知者痛心疾首,不悅者挖苦之,秦王政再一次經歷上首,萬般悵然,突然一陣大笑,對著韓非深深一躬一禮,離開幕府軍帳。

  ******

  「大王,為何從鄭國渠歸來,便是愁眉不展,何故也?」

  「不知妾身可能為大王分憂?」

  秦國,咸陽宮,昭德宮內,那日軍帳幕府之後,秦王政沒有心思與興致繼續巡視各地,直接轉駕返回咸陽,一路之上,多沉默,神色低沉,情緒不顯。

  習慣而入昭德宮,值巳時,驪姬不過剛拜見過華陽祖太后與諸位夫人,歸來見秦王政,頓時上前一禮,察覺大王情緒,不由奇異道,近前素手持茶盞,香茗而出。

  「驪姬且看此書!」

  秦王政再次輕輕一眼,將手中緊握的一道紙質文書遞給驪姬,而後從座位上起身,踱步廳堂之內,行至一側的窗前,那裡不遠處便是昭德宮的花圃所在。

  盛夏之日,花圃之內盡皆異彩繽紛,香氣瀰漫,一側遠處,更有落櫻繽紛,斑斕異象沉浮,頭顱輕輕抬起,萬里晴空無雲,是一個相當好的天氣。

  「《存韓》,這是……韓非所寫!」

  一身尊貴妝容加身的公孫麗屈身一禮,從秦王政手中接過那紙質文書,緩緩打開,一邊看著大王,一邊看著文書的內容,入眼處,便是兩個秦國文字——存韓。

  只可惜,於公孫麗之回應,秦王政沒有任何言語。

  心緒亂如麻亦不過如此!

  得知韓非在韓國新鄭不受重用,己身大喜,便是相邀韓非入秦。秦王政一心敬慕滿腔熱望地要大用韓非,期盼韓非能像商君與孝公一般與自己結為知音君臣,同心創建不世功業。

  然屢經努力,種種苦心都被韓非冷冰冰拒之千里,秦王政的滿腔烈焰也在這一點一滴之下漸漸冷卻了。心懷故國而不為秦謀,己身尚抱敬重之心。

  畢竟,孤忠如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也還是一種德行風範。然則,韓非已經到了不惜為秦國大軍設置陷阱的地步,那實在是讓自己無法忍受了。

  心緒一變,秦王政立覺韓非迂腐得可笑——當眾被群臣質疑竟不知覺,回到咸陽又立即呈送了《存韓書》。讀罷韓非的《存韓書》,秦王政的一顆心真正冰涼了。

  但……韓非真的如此嗎?

  不應如此,記得數年前自己入新鄭見其一面的時候,韓非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在自己面前都能夠暢快而談,縱論天下諸般事。

  難不成真的如王弟所言,韓非存韓之心堅固,外力不可改!而韓非也真的做出了如王弟所言,獻上所謂的《存韓書》。

  「商君啊,韓非究竟緣何來哉?」

  不知過了多久,秦王政揚天長嘆,一雙丹鳳之眸忽閃,神情滿是落寞,在自己冠禮親政以後,便是在章台宮前立下商君的銅像。

  每天從商君身邊而過,看著自己無比尊崇的法聖,百多年前,同孝公攜手強秦,那是一種怎樣的風姿?那是一種怎樣的風采?

  如今自己遇到一位才學絲毫不遜色商君的韓非,其其嘔心瀝血之作唯贈嬴政一人,顯然是期望通過自己之手而實現他的法家三治,韓非與嬴政寧非神交知音哉!

  然則,韓非何以不能與自己同心謀國,卻死死抱住奄奄一息的腐朽韓國?莫非以韓非之天賦大才,竟也不能擺脫故土邦國之俗見,竟也不能以天下為大道麼?

  韓非知秦之政,秦王政何其感佩也!韓非誤秦之術,秦王政何其心冷也!若說唯法是從,韓非有意誤秦已是違法無疑。

  可是,秦王政何忍治其罪也。為一人而難以決斷,生平未嘗有也!

  「大王,韓非之《存韓》書,意欲保存韓國之心顯矣。」

  「不知大王準備如何做?」

  公孫麗一覽手中韓非的《存韓》之書,其上諸般意蘊雖多,但歸根究底,還是一件事,那就是存韓,將秦國之兵鋒引向他國,如趙國,如楚國!

  待在秦王政身邊這般久,自然知曉秦國的謀劃,在緣由的謀略中,秦國最想要率先滅掉的便是韓國,然後掌控三晉要道,進退自如。

  然……自己雖知曉,但不能多言,脆音而落,將手中文書置於條案之上,曼妙之行靠近秦王政,輕聲問道,大王待韓非厚矣,想來也不會大肆處置韓非。

  「或許只能夠如武真君所……,嗯,麗兒,你怎麼了?」

  思忖良久,秦王政收攏心緒,韓非在秦國所行的諸般,都被王弟一一料中,也許真的如王弟所言,待在學宮才是韓非最後的歸宿。

  正欲多說什麼,忽而,看著身側的驪姬陡然神色一變,秀手直接捂住紅唇,似有乾嘔之音,隨後,其人快速奔向廳堂裡間隱私之所。

  秦王政頓覺不妙,直接令出昭德宮,詔院醫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