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國家族之人入秦,消息傳回秦國,老秦人為之振奮,凡是真心為老秦人好的外邦之人,均會受到他們的禮遇,久遠者,有秦穆公時期的諸多賢人。
近來者,從孝公以來,在秦廷上下受到重視的文武要臣,大都是外邦士子,對於鄭國修築鄭國渠,受益整個關東數百萬畝良田,老秦人自是感恩戴德。
民意所至,上承文書至剛升內史郡郡守的畢元手中,秦國雖遵循法制,但民意可為也,秦王政閱覽之,甚是大悅。
下書內史郡郡守畢元,在鄭國渠受益縣內,任鄭氏族長選地定居,一應新居安置所需全部由國府承擔,少府令趙高親力而為,務必令鄭國族人安心。
「鄭國治水一生,閱人多矣!如秦王秦國這般看重功臣者,千古之下不復見矣!」
聽著李斯將秦王所下文書輕緩而語,仍舊停留在咸陽官署休養的鄭國瞬間老淚縱橫,口中喃喃而道,反覆不絕,治水這麼多年,有此待遇著,一也。
「哈哈,那是鄭國你應得的,鄭國渠修成,或許數百年、千百年之後,關中大地仍會受益良多,如此功勞,當在千秋也。」
「李斯前來的時候,秦王有語,三日後,秦廷朝會,鄭國你可要務必參加,山東六國財力匱乏,難以治水,而在秦國,鄭國渠於你來說,不過剛剛開始。」
「如果李斯所料不差,三日後的朝會之上,你會成為秦國新任大田令,總攬秦國內所有農事、所有水利之事……,在你身上,水家可謂是顯耀矣!」
仍是一襲不顯眼的淡灰色長袍加身,李斯拱手對著鄭國一禮,為了鄭國家族之人,秦國八萬大軍攻打韓國,自是手到擒來。
鄭國渠修成,諸般賞賜未落,鄭國身為首席功臣,如何能夠落空,當然,對於自己來說,完美的修成鄭國渠,也是自己在秦國仕途的第一步。
看著面前神情激動不已的鄭國,李斯心有所感,對方既然選擇違背韓王命令,修築鄭國渠,那麼,就已然將水家的使命放在身上,數百年來,諸子百家中水家不顯,如今,卻不一樣了。
「哈哈,李斯,你這是取笑我也。」
「鄭國不過擅長在田地、水渠里勞作,而李斯你卻是經略謀國,小聖賢莊內,你雖沒有伏念、韓非、張蒼那般耀眼,但在秦國,一切都將不同也!」
有才之人未必能夠在仕途上有最為驚艷的表現,未必能真的可以登臨仕途頂端,前兩年咸陽傳聞的甘茂後人甘羅,天姿驚艷,然則,未幾,便是身死族滅。
具體內由,鄭國不用多想,就知道其中的黑暗,而李斯此人向來謹小慎微,算無遺策,更有一點,同樣師承儒家荀況,堪為帝王之學。
而且,從某一方面來說,真正驚才絕艷的人並不適合在朝堂,思忖諸般,李斯身處秦國,可謂是選擇極佳也,現在雖不顯,但鄭國相信,十年後,李斯定然位列秦廷重臣前列。
「驚濤駭浪雖看似動人心神,然則,只有順勢而為才能夠靜水流深,此之謂道法自然,昔年儒家孔丘學道道家老子,微言大義。」
「只有在秦國,只有在如今秦王跟前,李斯才會有所作為。」
抉擇、權衡之事,歷來是所有人都要做出的決定,小聖賢莊內,伏念被選擇為儒家的傳承者,韓非則是家國所累,自己孑然一身,唯有在秦國,才會得到自己想要的。
對於自己的優點,李斯一直很明白,對於自己的缺點,李斯同樣更加明白,所以,他有信心在秦國有所為,它日登臨尊位,山東六國那些血統尊貴之人又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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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近三日未開朝會,一直在閱覽《韓非子》?」
從新鄭歸來,周清便是將紫女交給自己的紅木箱轉交於秦王政,諸夏之內,唯一能夠真正重視此書的也只有秦王政,紅木箱內有韓非親手刻印的數十卷藏書,內蘊一身精華。
原本剛將鄭國家族之人送回來的時候,秦王政通告朝堂,三日後,會舉行朝會,盤整嶄新朝政秩序,開新朝新的氣象,奠就一天下根基。
然則,不曾想,從那日起,一連三天,到如今少府令趙高入玄清宮請自己前往興樂宮,不僅大朝會沒有了,連帶這三日的小朝會也沒有了。
諸般事務全部交由文武要臣處理,雖然外人並不知曉真正發生了什麼,但周清略微推演,回想起那日將紅木箱交給秦王政的場面,似乎明白了什麼。
紅木箱內的數十卷藏書,以秦王政的閱覽速度,頂多一兩個時辰,便可全部看完,而今三天過去,仍舊沒有辦點要從興樂宮走出的跡象。
這種情況,很像百年前商君初入秦國,與孝公相談三天三夜,朝會不存,共聚一室,二人攜手打造嶄新的秦國,也方有如今秦國之局面。
「是。」
「偏殿之內大王已經將大師所送來的《韓非子》之書閱覽數十遍,三日來,僅僅進了兩餐,剛才大王再次將其閱覽一遍,喝了一點清酒,便是令趙高相召大師。」
少府令趙高在身後,聞周清之語,連忙頷首以對,清朗之言而出,大王對於韓非之才向來是欣賞的,現在看來,自己還是低估了韓非在大王心中的地位。
不過,那韓非也實在是不識趣,大王已然屈尊國士之禮前往新鄭,冒著極大的風險相請,其人卻持才傲物,為應下大王之語,真不知道是如何的一個人。
「掃除長信侯、文信候內患,修築涇水河渠,大王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此書了。」
此刻的秦國上下,已經徹底擺脫昭襄先王以來近二十年的疲軟跡象,更是擺脫孝文先王、莊襄先王兩代以來的安穩政策,至於文信侯呂不韋的殘留勢力,也已經在近兩年掃蕩乾淨。
逐客令雖沒有下達,但據自己所知,羅網對於秦國內的山東士子監控憑空嚴厲了許多,如果沒有異心還可以,倘若有異心,無需秦王政動手,羅網就會出面。
這是王道,這也是帝王之道!
從玄清宮出,入興樂宮偏殿之內,距離並不長,門前宮奴傳語,周清便是踏步入內,時值未時剛入不久,天色尚明,偏殿之內亦是如此,少府令趙高倒是沒有跟來。
開闊明亮的偏殿之內,秦王政正自顧自一個人隨意盤坐在一張條案之後,條案一側擺放著酒水,身側則是一卷卷因被翻閱多遍而顯光滑的書簡。
那些書簡,周清很熟悉,從新鄭歸來的時候,路途之上,這些書自己已經閱覽一遍,其所言所指自然也是清楚了解,也是清楚它對於秦王政代表的意義。
「玄清見過大師!」
近前拱手一禮,面上微微一笑,歷經三日的時間,秦王政精氣神都顯得疲憊很多,但那一雙丹鳳雙眸卻精光閃爍不斷,一手端著酒盞,一手持書簡,如痴如醉。
「大師來了,坐!」
聽偏殿中陡然多出來的一道聲音,秦王政先是一愣,而後將目光從手中竹簡身上挪移至周清身上,神情不由得同樣一笑,放下手中的酒盞,指著對面的一張條案。
隨其後,秦王政略微整理衣衫,將手中竹簡小心翼翼的放在條案之上,遠離酒水遠矣,再長長的舒緩一口氣,將沉浸於書簡中的精神拉扯回來。
「大師此次入新鄭,雖然再次邀請韓非未成,但韓非確贈其書,心性超然,原本,寡人以為韓非卻為家國所累,不願助力秦國,現在想來,謬矣。」
「韓非之才曠世,韓非之人亦是無雙,他留在新鄭中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家國,更是為了所有法家才學之士共有的期望。」
「那就是親自變革一國,以驗證其法,韓非身為集法家之大成者,如何沒有此心,雖道路艱難,但韓非還是前進之!」
《韓非子》之書自己先前就曾閱覽過,但從沒有真真正正將所有的書簡一口氣讀完,更何況,這還是韓非親手刻印的竹簡,意義非凡。
秦王政的一隻手再次放在條案上剛被自己放下的書簡之上,仍舊有些不舍,其言真真正正的說道自己心間深處,真真正正的為法家精要之學。
回想數年前入新鄭的場面,自己問它是否願意和自己一起創立一個九十九的天下,韓非回應自己是韓國的天下,還是秦國的天下。
當是自己只是認為韓國此人為家國所累,不願入秦,但現今從其書簡所言,並不這般,以他的眼光自然也能夠看清楚當今諸夏大勢。
雖如此,仍舊堅持己身之見,法家之學非是空口無憑、華麗辭藻之學,而是必須經過驗證的學說,他留下韓國的另一個心思怕是就在此。
「大王在觀《孤憤》之書?」
周清徐徐的在另一側條案後跪坐而下,條案之上,同樣有美酒一壺,自顧自的傾倒者,又聞秦王政感嘆之語,似乎想到了什麼。
能夠印證此刻秦王之心的也就只有這一卷書簡了,乃是近兩年韓非新作,似乎沒有流傳出來,自己也是初次看到,比起以前的書簡,這卷書一字一語均是血淚斑駁。
「不錯,三日前,寡人第一次閱覽《孤憤》之書,渾身上下都驚起一身冷汗,從《孤憤》之書中,寡人似乎明白為何百年前商君寧願刑場屍骨橫飛,鮮血遍地,也不遠離開秦國,隱世而走!」
「也似乎明白了,為何吳起會渾身插滿暗箭的倒在楚悼王身側,也明白為何百年前變法失敗的申不害緣何自刎城牆,也明白為何鬼谷弟子蘇秦會被暗殺,為何趙武靈王會有沙丘之劫!」
「《孤憤》之言,實屬春秋數百年來所有變法者的志士請命之書,在變法之前,未來的道路他們都很清楚,但即如此,還是心甘情願的推行變法。」
還是忍不住的再一次抓起手中竹簡,一邊繼續看著竹簡上的蠅頭小字,一邊緩緩回應者周清,如今的秦國上下,這番話也只有說道給大師聽了。
一語落,秦王政又一次忍不住的唏噓,先前所語的諸多人中,自己最為敬重的先賢便是商君,若沒有商君,便沒有如今的秦國。
孝公與商君攜手強秦,相互暢談,情意深重,公如青山,我如松柏,彼此宛若一體,這是秦國之法能夠大成的根本原因之一。
沒有這一點,秦法根本推行不下去!
「《孤憤》有言:資必不勝,而勢不兩存,法術之士焉得不危?其可以罪過誣陷者,以公法誅之!其不可以被以罪過者,以私劍窮之!」
「是故,明法而逆主上者,不戮於吏誅,必死於私劍矣!韓非所言變法五不勝者:一、官爵低,二、無黨附,三、朝野居少,四、缺乏故交根基,五、與君王及其親信疏遠。」
「此所以商君所以變法成焉,變法之初,領右庶長,孝公、贏秦宗族助力之,再加上景監、車英、山東六國入秦之人助力,壓倒甘龍杜摯老士族,短短二十年,秦國變法有成,收復河西高原,強國初顯。」
「只可惜……,雖如此,但商君雖死,其法遂行,戰國以來,法家之士有成者,唯有商君!」
對於商君之人,不僅僅是秦國歷代大王為之敬重,就是朝野上下亦是敬佩多矣,在當時的秦國,施行變法,那是何等的勇氣。
一如韓非所言變法五不勝,商鞅變法大成即是其自身的選擇,也是秦國的選擇,軍功爵下,庶民也可封侯,耕戰之下,農夫亦可有爵。
「大師所言深得嬴政之心也,數年來,大師屢屢為秦出奇策,雖為道家天宗之人,但寡人觀之,才學冠蓋諸夏士子多矣。」
「不知大師對於《韓非子》之書如何評價?」
細細聆聽周清之語,秦王政魏冉大悅,而後,自顧傾倒一杯酒,雙手舉起,與對面的周清禮儀而落,共飲之。旋即,一雙明亮的丹鳳之眸落在周清身上,單手指著身側散落一地的《韓非子》,輕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