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恩寺建於魏,唐時盛極,距今已有一千六百餘年的歷史,出過無數高僧大德,香火鼎盛,經久不衰。

  余兮兮看著窗外,小片刻功夫,寺廟的朱紅外牆便映入眼中。

  她身體坐直,清清嗓子說,「那個,就是這兒,你靠邊把我放下來吧。」說完頓住,然後又小聲地補充一句,「麻煩你了。」

  秦崢臉上冷冷的,沒理她,黑眸微抬,見牆下車位還多,便逕自打著方向盤將車停穩,熄了火。

  余兮兮愣了下。

  一個叼葉子煙的老大爺慢悠悠地走過來,右手攥一把零錢,敲幾下駕駛室的車窗,說:「停車十塊。」

  她連忙探出頭,解釋說:「不不,他只是送我過來,馬上就要走的,不停車……」

  秦崢把錢給了。

  守車大爺轉身走開。

  余兮兮石化:「……」

  秦崢下了車,長臂一勾,車門在他背後重重扣上。她在車上坐著不動,幾秒鐘後咬咬唇瓣,也從車上跳了下來,有點兒惱火:「我來這兒燒香,你怎麼也跟著來?」

  他回看她一眼,目光冷淡,「廟你開的?」

  「……」@#¥%。

  余兮兮一口氣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半天說不出話來。

  秦崢沒同她多言,繞過她,直接往前面去了。

  頭頂的天灰濛濛一片,鉛雲很厚,似乎快要落雨。她皺眉在原地站了會兒,看那高大筆挺的背影停在售票口前,棕綠色的一抹,存在感鮮明而強烈。

  余兮兮有點走神。

  她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要是哪天她抽風找他打架,事後,自己能評個幾級傷殘。

  她盯著他看,不料那人忽然回頭。空氣里,兩道目光迎面相撞。

  男人的眼銳而深,沒什麼情緒。

  余兮兮下意識地移開眼,臉熱熱的,平白生出一種窘迫,像做了壞事被人逮住。未幾,聽見秦崢沉聲說,「快下雨了,別磨蹭。」

  音量不大,語氣冷靜而平淡,帶著點兒習慣性的命令。

  她猶豫幾秒鐘,走了過去。

  那就當成普通朋友正常相處好了,不過一起燒個香,人家都這麼君子坦蕩蕩,她何必庸人自擾。

  門口有領免費香的地方,憑票領,一票一把。余兮兮上前幾步,散香的居士遞給她兩把,末了雙手合十,笑容滿面地說了句「吉祥」。

  余兮兮還禮,「吉祥。」然後拿著香往寺院深處走。

  今天既非初一也非十五,廟中善男信女並不多,整個大恩寺很安靜,唯有裊裊梵音從誦經堂的方向傳來,浮散在空氣中。

  秦崢跟在余兮兮身後,見那姑娘一路俯首跪拜捐功德,偶爾還會對著佛像念念有詞,看上去,有模有樣。

  他兩手插褲袋,手指在口袋裡摩挲金屬火機的機身,面無表情。

  不多時,余兮兮已經拜完了觀音,手撐著蒲團站起身,拐個彎兒,從左側走出了大殿。她捋了捋頭髮,眼風有意無意掃過秦崢。

  從進廟開始,她拜她的佛,他走他的路,交流為零。

  她覺得這情形尷尬,想了想,乾脆很好心地隨便找了個話題,說,「你以前應該來過大恩寺吧?」

  秦崢說,「沒有。」

  余兮兮著實被哽了下。

  大恩寺中外馳名,雲城本地人里少有沒來過的,他倒很另類。於是她只好說,「大恩寺很靈的,據說這裡的菩薩有求必應,每年正月,想燒一炷香都不容易。」

  他很淡地點了下頭,沒接話,似乎對她說的沒什麼興趣。

  她打量他面色,忽然皺眉:「你不信這些麼?」

  「什麼。」

  她豎起一根細白食指,似乎神秘又敬畏,小聲了點:「神啊佛啊什麼的。」

  秦崢側目,那指尖兒的指甲蓋是猩紅色,上面覆了層類似絨毛的東西,很妖嬈。他還是沒什麼語氣,「嗯。」

  秦崢不信這些。

  他工作任務繁重,一門心思都在特種大隊那幫新兵身上,沒有閒工夫燒香禮佛。況且佛門清靜地,也不適合他這種疆場殺伐之人。

  聞言,余兮兮停步,脫口而出:「那你為什麼跟我進來?」

  那陣始終縈繞在耳邊的梵音忽然靜止。觀音殿背後的空地,中央是焚香和蠟用的大爐鼎,一瞬之間,萬籟俱寂。

  秦崢走出兩步,停下來,轉過身看她,目光很深。

  余兮兮表情是真的不解,「我在問你話呢。」

  他還是沒答話,看她片刻,然後不緊不慢地往回走。他人高,她脖子無意識地往後仰了些,等他站定,她才發現兩人距離太近。

  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乾爽潔淨,充斥著滿滿的雄性荷爾蒙。

  「……」余兮兮往後退了點。

  天灰灰的,太陽隱在濃雲背後,秦崢沒什麼表情地打量她,未幾,他平靜道,「也就隨便看看。」

  「……哦,這樣。」

  她暗自咬了下嘴唇,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問得古怪——腿長在他身上,愛去哪兒是他的自由,她問這些做什麼?好像她很關心他的事一樣。

  忽然,秦崢弓了弓腰,呼出的氣涼悠悠拂過她的額,他音色很沉,顯得有點低啞,「不然你覺得是為什麼?」

  鼻腔里,那種男性味道更加濃烈。

  余兮兮身體一僵,往後閃,清清嗓子強自鎮定著,說:「沒覺得什麼啊。」說完看都不看他,邁開長腿大步離去。

  雖不至落荒而逃,但她步子急促,單背影就很好笑。

  秦崢挑眉。

  看那細弱背影拎著包,走得飛快,然後跨過門檻,進了觀音殿附近的一處偏殿。他視線上移,殿前門匾上是四個大字;福壽歸處。

  秦崢站定了,不再往前。

  余兮兮進的偏殿是福壽園。

  殿門左側有一間小屋,裡頭擺著張辦公桌,桌前一個僧人正戴著眼鏡看報紙。她臉色沉了幾分,走過去,從包里取出一張號牌。

  僧人接過號牌看了眼,雙手合十,「請跟我來。」然後便往裡間走去。

  余兮兮跟上。

  福壽園是大恩寺里供奉靈牌的地方。

  僧人將余兮兮帶入內室,交代幾句之後離去。

  她靜默片刻,挽起袖子,用濕巾將靈牌上的灰塵細細拭去,又從包里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狗糧,倒入花果盤。

  「小黑風,我來看你了,開心吧。」她的聲音很輕,也很溫柔,像山中的風從人臉頰上拂過。

  靈牌是黑風的。

  那是一條三歲大的德國黑背,警犬。

  六年前,余兮兮被人綁架,三個亡命之徒把她關在一個廢棄工廠里。特警將整個工廠團團包圍,綁匪不肯投降,甚至在一怒之下準備撕票。殊死搏鬥中,警犬黑風救下了她,自己卻永遠倒在了血泊中。

  窗外,烏雲在天際翻攪著,一方天地壓抑得喘不過氣,終於扯出驚雷陣陣。

  余兮兮想起以前聽過的一個說法:

  戰士最光榮的歸宿,要麼衣錦還鄉,要麼戰死沙場。

  看著靈牌上的警犬照片,她眼角微潤,右手舉高,敬了個軍禮。

  雨終於還是落下。

  夏日急雨,來勢洶洶,很快便在院中的凹凸地帶形成水凼。余兮兮走出福壽園,青磚瓦不堪重負,雨珠在廊檐底下形成水簾,模模糊糊的,總算蒸走了絲燥熱暑氣。

  她吸吸鼻子,從包里拿出傘,餘光里瞥見個高大人影。

  余兮兮滯了下,眼睛瞪大:「秦先生,你居然還在啊?」這人沒跟她進福壽園,她以為他嫌無趣,早走了呢。

  秦崢就站在廊檐下,走近過來,壓迫感幾乎在她頭頂形成陰影。

  他低頭,注意到她眼皮子泛紅,水汽氤氳在眼底,帶著點兒可憐,有種比平日更嬌弱的況味。

  秦崢擰了下眉,極輕微的動作,語氣略沉,「哭什麼?」

  余兮兮摸了下臉頰,很莫名:「……我沒哭啊。」觸景傷情,頂多眼淚打了個旋兒,有點難過而已。

  他黑眸極深,不與她爭辯,只淡道,「還要去哪兒。」

  她實誠說,「不去哪兒,準備走了。」

  秦崢臉色漠然,沒說話,順著檐廊打道往回走。余兮兮跟在後頭,有點兒犯難:觀音殿過去之後就有一片大空地,這麼大的雨,必須撐傘經過。他沒拿傘,她的又是單人傘,怎麼辦呢?

  一起撐吧,兩個人得擠成一張餅;

  都不撐吧,實在太蠢太矯情;

  她一個人撐吧,好像又良心不安……

  觀音殿的檐廊已經快到盡頭。

  余兮兮站定觀望,拿著她的碎花小傘,猶猶豫豫。然而不等她做決定,那人已走入雨中,步伐快速而沉穩,軍裝濕透,偏不見一絲一毫的倉促狼狽。

  「……」

  她暗罵一聲,趕忙撐開傘跑過去。雨太大,她只能拔高嗓門兒吼:「我覺得,我們站近一點,這傘應該還是可以的……」說著終於追上,踮腳把傘往他頭上遮。

  秦崢回眸看她,雨水順著飽滿的額頭往下滑,那雙眼漆黑,深不見底。

  余兮兮手舉得發酸,皺緊眉頭,「誒,一般來說不都應該個兒高的撐傘……」

  話未說完,男人一手接過傘,有力長臂環過她肩膀,收攏,她整個人瞬間貼近他懷裡。他臉上沒什麼表情,頭轉回去,下巴無意蹭了下她滑膩的頰,稜角分明,胡茬扎人。

  余兮兮指尖顫了顫,忙把身子往另一側靠。

  這時耳旁響起個聲音,很低沉,呼出的熱氣灼燙她細嫩耳垂,淡淡地斥,「不想生病就老實待著。」

  「……」

  某瞬間,她生出錯覺,好像自己成了送入虎口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