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7章 出關(上)

  第987章 出關(上)

  楊喜他們護送著秘密武器抵達戲下時,發現這兒而營地,已較半月之前,擴大了數倍。

  離鴻門尚有一刻騎程,一行人便看見營灶的漫天煙柱。

  接著,各種聲音洶湧而來, 朦朦朧朧,有如海潮呼喚,漸行漸近,楊喜分辨出齊聲呼喊的唯唯諾諾,士卒訓練的金鐵交擊和車騎巡邏的馬嘶蹄疾。

  渭南一整座臨河的樹林被砍伐得乾淨,只為製造承載旌旗的長杆, 旗幟之下, 則是無數矛尖閃著暗金色的光, 近千座的營帳好似從地底鑽出的蘑菇,遍布四方,將戲水兩岸鋪得滿滿當當。

  這就是十萬大軍集結的大場面,更別說還有十萬民夫往來運送糧秣,照看牲畜,為其服務。

  看來,幾乎五分之一的關中男子都響應了黑夫的號召,其營地根據編制地域不同,分布在鴻門各處,都有各自的旗號,攝政夏公的黑龍旗高高飄揚於眾旗之上,位於大營的制高點。

  「真軍容雄壯也,以此趨敵,當戰無不勝!」

  楊喜對這場戰爭,滿懷信心。

  在護送公孫讎等匯入營中, 安置好巨型弩車後,楊喜完成了任務,回到了他所屬的騎都尉李必麾下。

  因為軍紀嚴格,非但軍妓女閭進不來, 連賭博、聚飲也被嚴格管制。

  等待出發的這些天,白天還好,楊喜他們要組織士卒繼續訓練,可一旦入夜,便無所事事,在沒有百戲慰問的日子裡,只能靠圍坐在篝火旁,靠閒聊和故事來打發漫長的夜晚。

  當楊喜巡營回到駐地時,發現幾位司馬都坐再營火旁,今日的講述者,是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司馬,有花白的頭髮,古銅色的臉上滿是溝壑,鬍鬚凌亂,懶得打理。

  但別看外表邋遢,此人對戰法十分嫻熟,是德高望重的司馬,也是都尉的左膀右臂。

  大家都叫他「酒公」,因為老軍吏愛飲酒,大概是家中有些錢的,而且不分給別人,對此還振振有詞:

  「群飲有罪,獨飲無過!」

  既然沒過線,軍法官也不怎麼管他,反倒是一些軍吏偷偷給酒公帶酒,以換取他永遠講不完的故事。

  眼下,老軍吏喝了口淡酒,說起了往事。

  「老夫參軍入伍的年紀,與這後生差不多。」

  老軍吏指了指剛回來的楊喜:「其實剛傅籍,沒到二十一的及壯之年,做更卒可以,去打仗還太小。但鄰居玩伴都去了,我也不甘落後。那時候戶籍上還不記年齡,只量身高,我仗著身量高,也入了伍。」

  「那是始皇帝十一年,王翦、桓齮、楊端和攻鄴,取九城。我抵達前線時,正好趕上王老將軍攻閼與、橑楊,皆並為一軍,攻打十八日卻無法擊破,於是老將軍讓斗食以下皆歸,什選二人從軍,以精兵取閼與,我因為年輕爵低,便錯過了那場大戰,結果一戰下來,精銳十死其二,不過閼與也打下來了。」

  「之後幾年,我跟了桓齮將軍,現在的年輕人多半不知道他了,但當年,他可是比王老將軍還受先帝器重!」

  「十三年,我第二次出關,隨桓齮攻趙平陽,殺趙將扈輒,斬首十萬,我也賺了兩個首級。」

  「那一戰里,我隨著同鄉,捐甲徒裎以趨敵,也感受了一把左挈人頭,右挾生虜的痛快,只可惜我那同鄉運氣不好,光著身子被箭矢射中了下體,他又不讓割,很快便傷口潰爛死了……」

  聽到這,楊喜忍不住道:「勇士也,真是可惜。」

  「可惜?」酒公卻冷笑了起來,環顧四周,大聲道:「他死得活該!」

  眾人詫異:「豈能如此說……」

  「有甲冑不用,而逞匹夫之勇,真是愚不可及,不留有用之身,往後作戰殺更多敵人,卻稀里糊塗死了,豈不是活該?汝等切勿效仿!」

  酒公搖搖頭:「當然,那時候,我也愚不可及,覺得入伍打仗,是為了士之榮光,為了大秦的開疆拓土。這是吾父教我的,我大父、曾祖又是如此教他的,我家祖祖輩輩,皆以耕戰為業。」

  「但十四年時,桓齮卻打了敗仗,嗯,這件事史書里也沒記,敗仗都不記的,但那一仗當真輸得不冤,因為對方是李牧……」

  再不是順風順水的仗了,那是老軍吏第一次感到戰場的殘酷,他看到同袍一個個被趙人砍倒,而自己要面對衝鋒而來的趙騎。

  而一直英勇無畏的桓將軍,也讓他們失望了。

  「結果戰後,桓齮畏罪逃了。」

  老軍吏吐了口唾沫:「他天天與吾等宣揚的銳士榮譽,都拋在身後了,忘得一乾二淨了!」

  「好在吾等僥倖生還,先帝也未曾深究,又劃入王老將軍麾下。」

  接下來,老軍吏的故事是眾人比較熟悉的,基本伴隨著王翦的東征西討。

  十五年,他第三次出關,隨王翦至鄴,取狼孟。

  十八年,大興兵攻趙,第四次出關,與王翦從上郡入太原,下井陘。十九年,奪取邯鄲,滅亡趙國。

  但還沒等他復原回家歇息,二十年,隨著荊軻刺秦,再度大徵兵伐燕,老軍吏第五次出關,這仗一打就是兩年。

  老軍吏抬起頭,嘆息道:

  「在北方苦寒之地憤懣難熬之時,我也做過軍法不允之事,搶奪彼輩東西,偷雞摸狗,殺牛宰羊,將財物放進袖中,征戰太久了,我不能什麼都不帶回家。」

  楊喜努了努嘴,想要譴責,卻又默然了。

  他想起來,父親帶回的戰利品里,也有些關東百姓民間之物……

  大概從那次戰爭起,老軍吏感到了疲倦。

  年復一年的征役,儘管也掙了一些爵位土地,但受的傷剛癒合一半,就又負上新傷,鞋履在無休止的行軍中逐漸解體,儘管能立刻換上新的,但腳板底已結了又厚又硬的老繭。

  那時候的他,已經完全脫去稚氣,成了個老兵油子了,一個燕人眼中的惡棍。

  他聲音變得低沉,描述自己做過的罪惡:「我甚至參與掠走一個燕人女子,當著其丈夫之面,強暴了她,殺死了她,將夫妻二人埋在地里,反正局勢一片紛亂,無人知曉。軍法官對這些事,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和六國群盜在西河做的事,有何區別?」楊喜忍不住了,開始質問起老軍吏。

  「是啊,有何區別。」

  老軍吏笑道:「汝等往後去了六國,便能拍著胸脯保證,能管住自己,管住麾下士卒?在軍中一年半載,見了女人還不下體梆硬,躍躍欲試的,不是宦者,就是聖人!」

  「至於作惡,手中有劍,身處法外之地時,作惡比在秦地容易敗北,就如吃飯喝水般簡單!」

  他不再理會楊喜,繼續道:「從那時起,我打仗便不再為了什麼狗屁榮譽,只是履行職責,順便想獲得首功,讓自己升得高些,因為越高的爵位職務,就越不容易死……」

  但接下來的事告訴他,哪怕是做了都尉,倒霉起來,也是會死的。

  二十二年末,以李信易王翦為將,於是老軍吏第六次出關,又經歷了一場大潰敗,七都尉死,他那時候只是個五百主,好歹帶著麾下兵卒順利撤回。

  二十三年,秦王復召王翦,彊起之,使將擊荊,老軍吏也被強征入伍,第七次出關。

  結果大家都知道,儘管這場仗又打了整整兩年,直到王翦定荊江南地,降越君,他才得以離開會稽,返回關中。

  「那是我最後一次出關了,也是最難熬的一場仗,這次,我管好了下邊,沒侵辱一個楚女,卻管不住上邊。」

  老軍吏指了指頭顱。

  他累了,讓他撐住未曾崩潰的,只有軍中的一些傳言。

  「說是始皇帝說,滅了楚,天下一統後,就再也不用打仗,可以永享太平了!」

  「我信了此言。」他搖頭道:

  「但始皇帝,騙了我。」老軍吏不再飲酒,臉上呈現出一絲痛苦之色。

  「後來,我因為年紀漸長,又做了鄉嗇夫,確實不必出關了。」

  「但我的子侄卻免不了,二十九年,我長子死在了塞北,跟著王離。」

  「三十三年,侄兒死在了海東,跟著扶蘇。」

  「三十四年,我次子死在了嶺南,跟著屠睢。」

  「三十六年,另一個侄兒隨李信去了西方,至今杳無音信。」

  老軍吏的話語已帶上一絲悲憤:「我出了七次關,為大秦作戰了二十八年,身上的疤數都數不清,最後就換來這結果?」

  「我也曾想,莫非是我在燕地作孽的惡果?但我確實認識幾個老老實實的同鄉,未曾有侵犯之舉,但也斷子絕孫,憑什麼?」

  「我最後明白了,在國而戰前,先為自己而戰罷。」

  「於是去年,胡亥徵兵,我出任司馬,帶著本鄉年輕人趕赴前線。「

  「我便告訴他們,軍法可以不聽,保命最要緊。而在藍田大潰里,看著這後生帶頭過河,我一點沒猶豫,讓手下士卒扔了武器,追在他後面,投降了攝政!」

  從率眾投降的那一刻起,過去二十多年的一切都崩塌了。

  去他的榮譽!

  去他的職責!

  他受夠了。

  「那為何還要來打這一仗?」楊喜心裡堵得慌,反問道。

  「我能不來?」老軍吏冷笑道:

  「現在,我家只剩下我和幼子兩個男丁。」

  「攝政大徵兵,我不來,吾子就要來。」

  「我老了,五十歲,只比始皇帝少一年喲,我不願再白髮人,送黑髮人,不願我家斷了香火。」

  「要死,就我死罷!」

  「這將是我第八次出關。」

  他嘴角露出了一絲嘲諷:「與過去七次,並無不同之處,亦是老卒老吏冷眼旁觀,新兵躍躍欲試,卻不知自己是否會將命丟在關東。」

  「當年與我一同入伍的人,一個都沒了。」

  他環顧四周,意識到所有的朋友和親人都已逝去,自己身邊全是陌生人和後生之輩,一群稚嫩的青草。

  「汝等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麼?」

  「捅破肚皮,腸子流出而死;被弩箭射穿軀體,戈矛刺透腿腳,失血過多而死;在燕北之地被活活凍死,不小心掉下馬被拖死,被後方一往無前的同袍踩死,在江東卑熱之地染病拉肚子拉死,甚至還有熟睡時忽然就死了,行軍時忽然倒在路邊,也死了,都死了……」

  楊喜再無法忍受,打斷了老軍吏的悲觀之言道:

  「這一戰和過去不一樣。」

  「攝政說了,這是再統天下之戰,使世間定於一之戰!」

  「十多年前,始皇帝也這麼說,結果呢?」老軍吏笑了起來,旋即面容肅穆:

  「我只知,這是場戰爭,對吾等而言,每場戰爭,都一樣!」

  一次次出關,一次次徵召,疲倦的身體,困惑的心,這一切,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深邃的沉默籠罩了篝火,不斷延伸出去,只剩下呼吸,直到在身後站了許久的軍法官說了話。

  「夠了!」

  「酒公,隨我來,汝身為司馬,休要再譽敵恐眾!」

  老軍吏搖搖晃晃起身,眾人不知道,他會因言辭被如何治罪,他只是在跟著軍法官離去的途中回頭打了個酒嗝,笑道:

  「方才是醉了,我只是在胡言亂語。」

  旋即繼續走著,卻唱起了一首歌: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與子偕作……」

  原本應該激昂的歌謠,如今被這老軍吏唱來,卻好似有無盡的感傷。

  或是因為,他最初的同袍們,已統統戰死,僅剩一人。

  當雁群只剩下一隻孤雁時,其鳴自哀!

  ……

  好在酒公沒有受到太重的懲罰,只是被軍正教訓了一番,按照新的軍法,關了禁閉——李必都尉也很無奈,到了關東,這齣過七次關的老軍吏還有大用。

  但對旁聽者而言,這是個難熬的夜,楊喜失眠了,翻來覆去,回憶著他人的故事。

  類似的情緒,他在藍田之戰時也感到過,那時候的他才不管什麼榮譽、爵位、職責、理想。

  那時他只盼早點打完仗,早點回家,至於誰勝誰負,誰是正統誰是叛逆,管他呢!

  在此的十萬人,也差不多皆是如此罷。

  就關中人而言,經歷了這麼多,欺騙,謊言,內戰,三觀的動搖,投降和整編,你讓他們再做單純的,什麼都不想的軍人?繼續做灰色的牲口,無腦地邁向前方,去填溝壑?

  年輕人被洗腦後,或許能再度上當,可老兵油子們?

  怎麼可能!

  當只需要服從命令的士兵開始思考,開始懷疑,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楊喜想了一宿,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過去,次日清晨,他被集合的晨號鐘鼓吵醒。

  「三軍士卒,出營集合!」

  「出關之前,夏公有最後的話,要對二三子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