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5章 假王
從大梁到新鄭,不過百餘里,數日可達。
騎行在道路上,當看到一望無際的圃田澤時,被項梁任命為「韓假王」的張良便知道,他的祖國到了……
張良很清楚, 自己在試探項梁,項梁也在試探自己,若拒絕為王,恐怕就再回不去潁川了。
於是他假言自己並非王族,只能為假王,項梁遂許之,讓張良速速歸韓,組織韓人成軍, 抵擋秦軍東進。
圃田澤湖水至清深, 嘗不耗竭,佳肴魚筍,當年鄭國還為韓王之臣時,在此開鑿了許多溝渠,以灌溉韓地,溝渠兩岸五穀豐登。而在張良復國途中,當他察覺到王賁可能會對許地發動雷霆一擊時,主張向北轉移,來此避難。
可惜韓王成沒聽他的,死於秦軍之手,但復韓的種子卻在圃田澤被保留了下來,終於在半年前,藉助楚軍之力,攻下整個潁川郡, 韓國正式光復,還於舊都!
但復國,當真成功了麼?
道路旁的蘆葦盪里,閃爍著許多飢腸轆轆的眼睛, 他們衣衫襤褸,手持草叉鐮刀,大概在此埋伏多時了,在察覺到張良等人多後,才知趣地退了回去,退入草澤深處,卻見他們身材瘦削,許是餓了很久……
「是群盜。」
引路的司馬無奈地說道,圃田澤是復韓成功的大本營,可現在,它卻飽受群盜之患。
「秦楚交戰於京、索之間,三川之難民,潁川衣食沒有著落的庶民,都往草澤里跑,此地好歹能捕些獵物魚蝦,再不濟還能掘草根充飢,遇上有人行道過,還能劫掠其財物。」
張良讓人去叫住那些盜賊,但他們卻頭也不回,跑得更快了……
「怕被你捉去從軍填溝壑呢!對彼輩來說,苛政猛於虎啊!」
一個頭戴側注冠的紅鼻子老叟一邊喝著酒,一邊如是說,此人名叫酈食其,是魏國大夫,亦是楚陳留公之兄,張良離開大梁時,他厚著臉皮在道旁說要去新鄭,請求捎他一程。
此人沒什么正當理由,但張良卻讓手下人不必管,騰出一輛空車裝這老酒鬼,酈食其雖然終日飲酒,但渾濁的眼睛卻在觀察沿途的種種情形,不時來找張良說話。
「天大大亂就是如此,魏地不少地方亦是群盜泛濫,豪傑並起,秦吏是驅逐殘殺完了,秦律令也廢除了,可那些殺人越貨者,就變得無人能禁。大的盜匪,如彭越,搖身一變成了侯王,小的盜匪,或投靠大盜做了縣公,要麼繼續滯留在草澤,劫掠四方。」
託了復韓運動,也託了鄭昌傾韓財貨以事楚的政策,整個潁川北部的秩序,已經完全崩潰。
作為始作俑者,張良默然未言。
再往南走,他們抵達了苑陵縣。
酈食其咂嘴道:「這苑陵,就是古鄶國罷?」
早在六百年前,鄭桓公為周幽王司徒,他對腐朽的宗周十分憂慮,想著要自立門戶,離開這條註定要沉的船,便利用職務之便為鄭國在東土尋找新的落腳點。當時的太史伯就對他分析道:「方今天下,子男之國,虢、鄶為大,虢叔恃勢,鄶仲恃險。若克二邑,則前莘後河,右洛左濟,鄭國可以少固……」
東虢是滎陽一帶,鄶國則是苑陵的古稱,這一帶是鄭國的立國之基,雖然都城建在南方的新鄭,但苑陵一樣是座富庶的大城。
上其城,酈食其望見其屋室甚大,不由讚嘆:「壯哉縣,不亞於大都之邑,此地戶口幾何?」
有人告訴了他答案:「早年有一萬戶,近年來兵數起,民多亡匿,今僅有五千戶了……」
那消失的五千戶人家是逃了,還是亡逆於草澤了,還是被過路的楚軍擄走了,無人能知。
酈食其嘆息:「可惜,真是可惜,但不獨苑陵,就老朽所見,不論河東還是河內,這些昔日的三河富庶地,也都凋敝不已。」
「這就是亂世啊。」
看似有意無意的話,好像是想以此觸動張良一般。
眾人在苑陵歇息一晚,繼續南下,是夜在途中一處亭舍住宿,因張良簡樸,攜帶的只剩下粗米,其侍從向亭長求食,讓他將最好的食物獻上,豈料到了開飯時,亭長卻蒸了糟糠來給眾人食用!
張良的親信頓時暴怒:「大膽,你可知貴人是誰!」
亭長卻不畏懼,挺著胸膛道:
「汝等不是要最好的吃食麼?十里八鄉,只有糟糠了,哪怕是鄭昌、張良來了,也只能吃這些!」
張良卻不氣惱,安撫屬下,端起糟糠,笑著吃了下去,卻讓人將他們攜帶的乾糧分予亭長。
「老丈,食糟糠多久了?」
「入冬後便一直在吃。」
亭長看著家人狼吞虎咽吃著乾糧的模樣,嘆息道:「本縣多丘陵,險惡,山居,五穀所生,長得最好的就是麥、豆,吾等平日所食,大抵是豆飯藿羹,一旦收成不好,就只能吃糟糠。」
「去歲秦楚打仗,但尚未破壞田地,本鄉收成本來不錯,但秋後楚軍過境,那鄭昌,竟然令沿途各地將所有糧食都獻上,連救命的存糧也不放過,吾等就只剩下這些物什能用來充飢了。」
這算好的了,如今去歲之食已盡,而來年的種子都沒著落,到入夏,恐怕就得吃樹皮草根了。
亭長憂心忡忡之際,罵完鄭昌,又罵起張良來。
「當年秦吏統治本地時,雖然徭役重了些,收泰半租稅,但吾等好歹衣食有著落,更無盜匪敢公然橫行劫掠。」
「可如今,吾等卻於過得如此悽慘,張良要復國,復作甚?他張氏的富貴倒是恢復了,吾等庶民的衣食性命,卻都給復沒了!」
侍從們敢怒不敢言,張良只是點點頭,繼續吃著陶碗裡的糟糠。
沒有鹽,沒有油,更沒有蜜糖,乾巴巴的糠皮難嚼,咽下去颳得他喉嚨生疼。
如噎在喉……
他做這一切,是為了自己的富貴,是為了這所謂的「假王」麼?
酈食其觀察者張良的神色,似有察覺。
入夜後,酈食其拎著酒出門晃蕩,在亭舍外發現了站在田埂上,眺望星河的張良。
他走過去笑道:「人便是如此,總是容易忘恩而記仇,若今不如昔,他們便會怨恨將他們帶到今日的人。」
「不過子房,不,現在要稱之為韓假王了,汝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仇擊秦,莒南刺殺,天下震動。今日終於復國成功,甚至做了假王,此布衣之極也,又有何憾?」
如其所言,少年時代的張良的確頗具任俠精神,血氣方剛。
但刺秦失敗,大鐵椎為救他而死,流亡下邳的經歷,使張良變得成熟穩重,開始摒棄刺殺,工於謀略,只可惜困於復韓,沒能在更大的舞台上嶄露頭角。
而如今夢想成真,韓國已復,自己甚至被推上了「假王」的位置,看似韓國的一些都歸他掌控了,但張良卻絲毫高興不起來。
「欲冠其冠,先承其重……」張良說出了這句話,笑道:
「還是像當年一般,只為自己的一腔憤懣而戰時,任俠自在啊。年少時,我將復國報仇想得簡單,十餘年如一日去做了,才知道何其難也。但更難的還在後頭,韓國百萬生民的重量,張良扛上肩了,才明白有多重。」
「這假王,我當不起。「
酈食其搖頭:「但韓地誰能擔得起?鄭昌?韓信?」
他意味深長地說道:「子房啊,依我看,能救韓地的,只有你了。」
「救韓?」
這詞是多麼熟悉啊,仿佛想起了年少時,某位「韓奸」在遭到張氏質問時的說辭。
那時,年少的張良嗤之以鼻。
張良搖了搖頭:「前後皆是火坑,何言救也,酈生這是,要為我指一條明路麼?」
酈食其幾乎就脫口而出了,但終究還是忍住。
時機未到。
張良卻站起身,拍了拍酈食其,在他耳邊說道:
「酈生先前說,河東、河內皆十分凋敝,我只想問,君先前已去關中走了一趟,那兒在黑夫治下,民生如何了?」
酈食其是準備了不少套路話,但此刻,臉上卻只剩下驚愕。
雖然酈食其很快就反應過來,收起驚訝,換成迷茫。
對張良來說,這一瞬間的表情,就足夠他確定自己的猜測了。
「子房此言何意?老朽是去過一趟西河,但……」
酈食其那寬闊長袖中,握著鋒利短匕,就是這隻手,在遊說河東一位魏人縣令時,因疑其有變,酈食其佯裝酒醉,與之同榻,半夜卻偷偷起來割了其頭顱,獻給韓信的前鋒——無能老叟、高陽酒徒、迂腐儒生,都是掩蓋他年輕時,曾是一個舔血輕俠的偽裝啊!
但這次,打雁人卻叫雁啄了眼。
酈食其的手被張良搶先制住,匕首被奪,反而頂在自己懷中!
一切都發生得突然,只有看到張良目光中的堅毅,人們往往才會想起,這位貌若女子,看似文弱的士人,可是靠刺殺秦始皇帝揚名起家的啊!
「此處並無外人,你也不必裝了。」
張良笑道:
「酈生來說我,是奉汝主黑夫之命,還是為圖大功,自作主張?」
……
PS:第二章在晚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