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9章 權力是個古怪的東西
「這便是楊樛那邊報來的消息,扶蘇的事傳開後,頗有一些故秦御史少吏暗中聚會,彼輩更欲尊楊樛為首,使其與蜀郡常頞聯手,向君侯施壓……」
黑夫府邸內, 季嬰向武忠侯稟報了昨日發生的事。
季嬰現在的職務是「護軍中尉」,此乃秦朝軍情機構的主職,是張儀時代設立的。
對內的職務是代表君王監督臣下將領,對外的職務是對六國開展間諜活動,掌握著內外情報,參與高層的重大決策, 身兼調查局和中情局雙重職務,更像是古代的KGB。
歷史上, 為漢高祖做這一行的是陳平, 數不清的陰招,金錢賄賂開路,毒藥匕首收尾,無往不利。
季嬰能力見識遠不如陳平,但對黑夫的忠誠,卻沒任何問題。
他就像是黑夫身邊的貝利亞,而麾下辦事的人,也多是信得過的安陸子弟。
自從安陸縣在戰火中被毀後,安陸人就將全部身家和希望投到了黑夫身上,老人和母親都打發子弟來為黑夫效命,他們也得到了豐厚的回報。
而除了為黑夫干髒活,七月份時秘密處死了雲陽獄的蒙恬、蒙毅兄弟及一眾知情人士外,季嬰的主要任務,便是暗中觀察咸陽朝野的一舉一動。
楊樛, 這位以頭鐵聞名,常常在朝堂上質疑黑夫決策, 與之頂撞的御史,實則卻早就投靠了黑夫, 靠著演戲唱雙簧,還真吸引了一些反對新政的人搭線。
季嬰伸出手,狠狠往下一劈:「亭長,是否要……」
乃伊組特?
「急什麼?」黑夫卻拿起案几上那一盞水,在室內的灶中取了一把土,撒了下去。
「剛入咸陽時,水被攪渾了,渾沌不清。」
他將杯盞放到案几上,才一會功夫,沙土便往下沉去。
「現在才剛剛靜置稍許,那些稍粗的傻子……嗯,沙子便往下沉了。」
「但水還不夠清,遠沒到能放心喝下的程度。」
「還得讓著這杯中水,多澄一會!」
季嬰領會了:「亭長的意思是,引蛇出洞,一網打盡?」
黑夫頷首:「讓楊樛安心做那些人的首領,繼續為其張目,給更多人壯膽。」
「定要弄清楚,朝堂之中,有多少人反對新政,彼輩與在野的軍功貴族有何關聯?看似閉門不出的李斯、子嬰等人是否攙和其中,是否在醞釀更大的陰謀?想做到哪一步?都要一一搞清楚!」
水至清則無魚,但當政者必須得知道,這水中,究竟有多少泥沙。
「諾!」季嬰正欲奉命而去,黑夫卻又叫住了他。
「你上次與我抱怨,說護軍一職,過去百年間,一向是臨戰方才設立,戰罷便撤銷,沒有自己的官署,頗為不便,從今以後,便新設一常置官署,由你統轄。」
「當然,外人將不得而知,汝等功績,也會被塵封,無人曉得。」
一起被塵封的,還有過錯和罪孽。
季嬰有所覺悟:「下吏知之,吾等仍要隱在暗處,手把利刃,找出那些對亭長不利的威脅,將他們除去!」
「是對天下安穩的威脅。」黑夫強調,他站起身來,略加思索。
「形同黑影,十年飲冰。」
黑夫露出了笑:
「就叫『黑冰台』吧!」
……
「良人倒是一點不急?」
季嬰退下後,葉氏提著一盞宮燈走了出來,即將入夜,他們家也還沒開始吃飯。
方才的事,她卻是聽到了一個末尾,心裡吐槽著「黑冰台」這是什麼破名,也不由擔心起來。
葉子衿從來就不喜歡咸陽,她是經歷過變亂的,深知,咸陽從來便是不安穩的地方,這裡人心飄忽不定,而黑夫現在,正坐在這鼎蓋上。
「無論何時何地,爭權奪利永遠不會停歇。」
「但權力,當真是個古怪的東西,我問你一事罷。」
黑夫閉著眼,享受妻子給自己揉捏忙碌一天後酸疼的肩膀,淡淡地說道:
「三位貴人坐在一廳堂中:一位頭戴冠冕的大王,一個德高望重,據說能通天人的巫祝,和一個家有萬金的富人。」
「三人之間,則站著一名起於行伍小卒,手持利劍。每位貴人都命小卒殺死另外二人,大王許以爵位,巫祝以神明威嚇,富人掏出金玉賄賂。試問最後孰生,孰死?」
葉子衿想了想:「爵位有尊榮,人人皆懼神威,而金玉伸手便能拿到,但若問誰生誰死……」
「那要視小卒心意而定。」
黑夫道:「是麼?他既沒有冠冕,也無金銀珠寶,更沒有神明的眷顧。」
「但他有劍。」
她看向黑夫寬闊的肩膀:「君王的承諾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神明虛無縹緲難以為助,到手的金玉遲早會花光。小卒野心夠大的話,或會將三人統統殺死,自己來執掌一切。」
「說得對!」
黑夫拊掌:「兵強馬壯,這是才是這亂世里,真正決定生死的事,手中若無劍,說什麼也沒用。關東那些反王們,便是如此做的,我麾下的將尉們,亦是如此想的。」
「但若加一個條件,廳堂外邊有洶洶人潮呢?小卒下手時倒是容易,但他走出廳堂,可能會受到歡呼,也可能會被人潮撕碎。」
「民心?」
葉子衿搖了搖頭:「民心是最容易被左右的。」
「君王根深蒂固的權勢,巫祝的幾句謊話,富人的一點施捨,甚至是那卒伍利劍的脅迫。」
「都能左右民心。」
黑夫認同妻子的看法:「所以說,權力究竟在於何處?」
他看向案上的燈燭,它們閃爍不定,在牆上投射下夫妻二人的影子,顯得曖昧不明。
「在君王冠冕?在天授之神?在財富金玉?在兵強馬壯?還是在民心取捨?」
「沒人說得清,總有人顧此失彼,從而丟了權勢性命。」
古往今來,多少掌權者,他們不一定是君主,有人死於名不副實,有人死於不重祭祀,有人死於財政枯竭,有人亡於手中無兵,有人則是被洶湧的民潮所推翻。
「最穩固的做法,是將五者都攢在手裡。」
黑夫伸出手,握住了眼前的空氣,只差來一句:「我全都要!」
「我除去異己,攝了國政,發號施令;握住了少府、治粟內史兩大錢袋;讓陸賈管了祭祀,在那些古舊典籍里,尋找我掌權合乎天道的藉口;牢牢控制軍隊,說一不二;更以減租來賄賂關中百姓,撤銷皇室的享樂,分利與他們。」
「五者盡在我掌控中,朝中些許跳梁之輩,拿什麼來改變局勢?」
「是被破壞殆盡的法度?」
「被剝奪了權勢的遺老?」
「還是他們想像中,只要某位嬴姓公子振臂一呼,便雲起景從,來殺了我這不道之臣的百姓……」
「百姓只關心自己的飯碗滿不滿,誰會關心誰掌權?合不合祖宗規矩。再加上我叔孫通等人在各處宣揚我逐六國匈奴的功績,雖然,彼輩對嬴姓為君仍根深蒂固,但只要我不頭腦發熱,立刻行謀篡之事,一切自會穩固……」
黑夫道:「所以那些人的折騰,不過像是幾個蒼蠅碰壁。嗡嗡叫,幾聲悽厲,幾聲抽泣,於我無半分威脅。」
且讓季嬰和老楊一暗一明控制著就行,也許還能乘機撈出一兩條藏在土裡的大泥鰍呢。
「那些許御史少吏,自是翻不起浪來,但……」
葉子衿提醒道:
「這些密謀的源頭,是扶蘇。」
在她看來,這位公子的復出,對黑夫而言,是十分棘手的事。
一位正統繼位者的歸來,會讓黑夫這攝政之位十分尷尬,而黑夫的舊部們,又絕不會答應有人騎到他們頭上,他們一家,更得擔心失去權勢後的秋後算帳。
不管不顧吧,難免關中有人起小心思。
總之,處置不好,可能會出大亂子。
「良人可想好,該如何處置?」
黑夫卻不正面回答,反問道:
「你覺得扶蘇稱召王,用意何在?」
葉子衿道:「妾聽人說,召者昭也,天子立七廟,祠堂神主牌的擺放次序也就是昭穆……二世為昭,三世為穆。」
「自立召王,或是暗示他,才是真正當立的二世皇帝?」
黑夫大笑:「你怎與陳平想的一模一樣?汝等還是不夠了解扶蘇啊。」
葉子衿停了手:「哦?良人知扶蘇心意?何不為妾解惑。」
黑夫道:「據我猜測,扶蘇之所以稱召王,而不是秦王,甚至皇帝,是想在與我相遇時,有一些退路。」
葉子衿皺眉:「如召公奭一般,封於燕地遼東?為一方諸侯?」
「不,這並非扶蘇之志。」
那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即便飽受挫折,受了苦,美玉蒙了塵,開始改頭換面,竟奇蹟般做出了些成績。
但他骨子裡的理想主義,仍舊未變。
黑夫說起一段前朝的往事:「周以陝原為界,分東西。周武王崩,自陝而東者,周公主之;自陝而西者,召公主之。」
周召分陝而治之後,周公旦就可以把主要的精力用於掃平殷遺的反叛,穩定東部新圖;而召公奭的責任,則是穩定周地本土。
「我猜扶蘇的意思,是欲表明,想與我重複周公、召公之事,立一位『周成王』,甚至像周召共和時一樣空置帝位,而我二人則共治天下,戡亂保民,恢復秩序,最終讓大秦中興……」
一同結束這亂世?
非要比較的話,這種東西共治,倒是有點像羅馬帝國的四帝共治。
黑夫大膽猜完後,攤手道:「當然,這只是猜測,現在的扶蘇,可能已變得我也不認識了。」
「若真有那麼一天,良人會答應麼?」
黑夫緘默許久後道:「扶蘇相信周召共和,有相同目標的人,可以同舟共濟。」
「而我相信的,卻是共伯和干政,攝天子位,天無二日,尊無二上……」
「更何況,我與他能否相互信賴,已不重要。」
「重要的只剩下五個字。」
黑夫一字一頓地說道:「形勢比人強!」
他和扶蘇背後,已多出了無數雙手。
「扶蘇稱召王時,或是高估了他西進的速度,也低估了我入主關中的時間。」
「我可不會等他。」
「明年春後,待關中穩定,春苗種下,我將東出,席捲天下,一掃六國餘孽,再統天下。」
「到再相會時,他和我之間,註定有一個人,必須退場!」
……
黑夫有些倦了,站起身來,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詢問今天吃什麼飯菜?
葉氏道:「伯兄讓人送來的蓮藕,煮彘肩。」
還是大哥清楚黑夫的口味。
食指大動,黑夫加快了腳步,心中仍暗道:
「扶蘇,我不認為他是我的敵人。」
「至少不是頭號敵人。」
黑夫已給膠東的陳平去信,令其將心思放在抵禦齊楚,配合自己進攻中原上,不必對燕遼局勢過多插手。
黑夫現在更在意的,是另外兩件事。
「知道麼?蜀郡的常頞幾經猶豫,終於決定入朝了。」
葉子衿精神一振,這倒是個好消息,如今秦內部有能力給黑夫造成麻煩的,也就常頞了:
「何時抵達?」
「九月中抵達咸陽,還帶著扶蘇長子公孫俊。」
而陸賈那邊,也準備得差不多了……
新年到來前,黑夫要將直到自己死前,大秦中樞的政體,徹底定下!
坐在食案前,撈著盤中清甜的藕和爛熟的肉,黑夫十分滿意,大快朵頤,夸道:
「這彘肩,已煮得夠爛,可以入口了!」
……
PS:卡文,今天只有一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