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9章 豎子不足與之謀

  第909章 豎子不足與之謀

  閉上眼,項梁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下相的家中,他趕在秦軍到來前,安葬亡父項燕之首後,回身掃視項氏子弟們。

  眾人或哀傷, 或絕望,唯獨一雙重瞳中,閃爍著復仇的火光!並對他說:「願學萬人敵!」

  學得萬人敵,自是為了報國讎家恨,項梁自此格外看重這個侄兒,費盡心力保護他, 培養他。

  可一晃眼十來年過去了, 昔日的少年已羽翼豐滿,再不需要他這個仲父指點, 甚至皺著眉,用挑剔的眼光看待九死一生歸來的項梁,認為項梁的良苦用心,玷污了這場復仇戰爭的正義性……

  項梁了解這侄兒的脾性,從小就倔,遂拉過項莊,讓項羽看看他堂弟被秦吏割掉的舌頭,訴說這些年在邊塞所受的苦楚,並上溯到項燕、項超雙雙戰死,讓項籍休要忘了起兵的目的:「為項氏復仇」!

  當項籍意有所動後,項梁又提及昔日舊事:「三百年前,楚國曾與于越聯盟共擊吳國,越,蠻夷也, 吳亦大蛇巨豚,後人卻只贊令尹子期及楚惠王以夷攻夷, 兵不血刃而除去大敵, 卻無人貶低。」

  在項梁看來, 秦為西虜,匈奴為北虜,聯合北虜打西虜,沒毛病。

  但他根本想不到項籍有多不聽勸,就算到最後項籍意有躊躇,但依然拒絕與匈奴結盟:

  「項氏之仇、楚國之仇,籍自報之,然冠帶之讎,何必北狄匈奴相助?」

  「兵者國之大事,詭道也,以勝為功,何必計較手段!」

  項梁大斥項籍,就像當年司馬目夷痛罵宋襄公,但這混小子真不聽勸,儘管面有愧色,但還是堅持己見,讓人帶項梁下去休息,他自己則披掛甲冑,率軍渡洛水西去了……

  項梁追問去哪,項籍的持戟郎只答說:「去重泉……」

  「豎子不足與之謀!」勸說無果後,項梁躺在營帳里,十分氣惱。

  「武信君!」

  就在這時候,外頭卻忽然來了個鬚髮斑白的老者,捧著印綬玉圭,笑著稱他「武信君」。

  「范增?是居巢范公麼?」

  項梁認出了這位老友,他昔日年輕時,是家中出了名的浪蕩子,喜好結交國中豪俠,九流十家,當時范增已是一老叟,卻依舊白身,項氏門客輕之。

  但項梁卻看出此人談吐不凡,折節與之交遊後,評價范增說他有「馮諼、侯嬴之才」。

  此刻舊友相逢,項梁不由感慨萬千:

  「當年以為范公是馮諼、侯嬴,是我小覷了,今日再見,才明白公有伊尹、姜尚之才,果為國士,能復興我大楚。」

  「楚國能光復,全賴君家之力也,范增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

  范增舉起手中的印綬:「聽聞項君消息後,楚王立刻下達了封賜,爵名武信君……」

  楚王只是傀儡,這封君,自然是范增、蔡賜等楚地掌權者的手筆。

  項梁卻搖頭,指著自己因為苦寒而凍掉的耳朵道:「項梁不過一身殘之人,苟延殘喘至今,項氏如今要靠我那侄兒來扛大樑了,我無功無德,更做出外聯匈奴的事,哪當得起這稱謂?」

  范增哈哈笑道:「想必武信君也看出來了,少將軍雖勇銳,但要論老成持重,主持楚國大局之人,仍需長者,君為項氏宗長,又身處秦中多年,明白其虛實,更效包胥之事,為楚國贏得強援,於來日交戰大有裨益,還望勿要推辭。」

  項梁聽出范增意有所指,遂接過印綬,問道:「國中可一切安好?」

  范增道:「江東仍在敵手,與淮南毗鄰,其樓船隨時可能渡過大江,故吾等已將國都及楚王遷往彭城,新都有房君蔡賜等人主事,又有英布,虞子期等人守衛淮南,當無憂也。」

  項梁抬起頭:「范公不遠千里,來到西河,總不可能是專程給我送玉圭來的吧?」

  「沒錯。」

  范增道:

  「老朽來此,是勸少將軍撤兵回去的!」

  ……

  「撤兵?」

  項梁立刻站起身來,面露不解:「項籍孺子看不出眼下形勢,難道範公也看不出?」

  「我聽聞,黑夫已先取咸陽,封宮室,嚴軍紀,婦女無所幸,財物無所取,收王離殘部,籠驪山之徒,這是為了安定秦地人心,以全取關中。」

  雖然聯軍有河東尉趙成接應,但河東守是秦地人,拒絕降楚,發門客親衛抵抗,耽擱了一些時日。再加上楚軍從陝縣渡河到河東,又跋涉數百里去蒲坂,再渡一次河,大軍龐大,船隻卻有限,幾個來回折騰下來,好不容易進入關中,黑夫那邊已一路靠著嘴炮攻取咸陽了。

  這下形勢就變得十分不妙。

  項梁焦慮地說道:「如今巴蜀、南陽、南郡、江東盡在黑夫手中,若再得雍州,天下九州,已盡其半!六國卻四分五裂,若讓黑夫得了機會喘息,昔日秦掃六國那一幕,只怕又要重演了!」

  「若楚國不想再度滅亡,唯一的辦法,便是乘黑夫立足咸陽未穩,與匈奴聯手,共獵關中,匈奴取秦昭王長城以北,而關東諸侯奪河西、上郡、函谷關,使黑夫不能盡有關中地利,如此,方能維持均勢……」

  「秦廷已覆滅,黑夫成了楚國最大的敵人,這一點,老朽自然明白。」

  范增讓項梁稍安,對他表明態度:

  「老夫西來前,代替楚王,與齊國達成了盟約。」

  「楚國答應將臨淄交給齊相彭越,由此聯合齊楚之力,共滅膠東的黑夫舊部曹參、陳平!」

  「還有,武信君有所不知,早在楚軍經河東進入關中前,使鄭昌、張良等在潁川光復韓國,有令偏將鍾離昧率兩萬人,從三川、潁川南下,隨時可進攻南陽!」

  項梁拊掌:「如此甚妙,東南兩路齊下,吾等則在關中配合匈奴拖住黑夫主力……」

  范增卻搖頭:「武信君有所不知,但縱然有匈奴為盟,西河的楚魏趙聯軍,恐怕也難以再進一步。」

  「為何?」

  范增嘆息道:「君可知春秋時,晉國中行偃伐秦乎?」

  「昔日晉悼公為諸夏盟主,其元帥中行偃約合諸侯伐秦,得九國,車三千乘,兵容十萬!然秦伯退守涇水,士大夫皆上陣備戰,並無退讓之意,而聯軍內部各懷異志,並不齊心。」

  「於是中行偃下令:天亮雞鳴,全軍西進,各軍都要拆掉土灶,填平水井,以便布陣。作戰時,三軍唯我馬首是瞻!」

  「然而,諸侯各懷異心,皆馬首向東而返,中行偃難以制之,也只能撤軍……」

  說完舊事後,范增道:「眼下形勢,與當年並無不同。」

  「楚軍五萬人,駐大荔、臨晉,背靠蒲坂渡口。」

  「趙魏聯軍四萬人,駐夏陽,背靠龍門渡口。」

  「得知黑夫已取咸陽後,眾人態度不一,魏相張耳與黑夫有仇,想聯合匈奴,好讓魏國取西河、上郡舊土。但趙國廣武君李左車卻揚言,寧可退兵,也不欲與匈奴結盟,欲使趙軍返回河東,攻取太原。」

  「而楚國這邊,少將軍則是又不與匈奴結盟,卻又要繼續渡洛水擊黑夫……」

  一時間,楚魏趙三方,竟有三種打算。

  這還打個屁啊!

  范增給項梁羅列了雙方兵力:「黑夫兵不亞於聯軍,更收編了王離舊部,驪山之徒,加在一起,恐有二十萬之眾!」

  「且黑夫素來善於攻心用計,若是他將楚國說成是與匈奴勾結入寇關中,欲屠秦人,擄其子女玉帛,則秦人必從之,為其輸送糧秣,堵截我歸路!」

  「更何況,西河可不是決戰的好地方,聯軍在西河耽擱了十餘日,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寥寥數城,比三川、潁川難打了十倍!為何?因秦人仇楚也,楚人初入秦地,沒少大肆殺戮報復,西河人逃入川澤少梁山中,恨不得立刻驅逐吾等。」

  「如今聯軍遠離故土,兵馬罷蔽,將士思鄉。強弩之末不能穿縞,若一味在秦地與黑夫交戰,彼輩人眾而同仇敵愾,而我軍人寡且心不一,各顧其後,如何禦敵?恐怕等不到匈奴南下,便已敗亡……」

  項梁頷首:「那依范公之見,眼下該怎麼辦?」

  范增道:「假意與黑夫和談,暗地裡則使三國撤兵,回到關東後。乘著黑夫北御匈奴之際,聯軍擊其南陽,將南郡與關中截為兩段,使其首尾不能應。若能如此,便可使策士鼓動黑夫分散在江東、巴蜀的將尉僚屬,送上王號,以使之加入諸侯……如此,方能維持天下均勢也。」

  項梁道:「此計倒是不錯,但我那侄兒執拗,如何肯與黑夫和談?而黑夫,又豈會肯答應與聯軍和談?」

  「少將軍那邊,由老朽來說服,至於黑夫……」范增撫著鬍鬚道:

  「趙國客卿蒯徹昨日來尋我,出了一計,是唯一可行,能騙得黑夫和談的辦法,只是我方還缺籌碼。並且,也少了一次讓黑夫知道,聯軍不可小覷的勝利……」

  項梁這下明白了:「籍兒昨日率軍渡水去重泉,莫非是……」

  說話間,外面忽然人聲鼎沸,鐘鳴陣陣,聲音越來越清晰,那是無數馬匹的嘶鳴,兵刃的叮噹以及此起彼伏的歡呼:

  「少將軍得勝歸來!「

  范增與項梁對視一眼,二人連忙走出營帳,卻見外面已變成了歡慶的海洋……

  朔風吹起,旗幟飄揚,昨日離開的鳳鳥旗又回來了,項籍騎乘一匹俊美的黑馬,從浮橋上下來,緩緩步入營地,楚人士卒在他身後,高高舉著斬來的頭顱。

  而項籍自己也手持長戟,上面戳著一顆面目驚恐的頭顱,表情還凝結在被項籍斬落的那一刻。

  「這人是……」

  項梁一時驚詫,范增卻捋須而笑。

  「項氏的仇人,頻陽王氏的新任家主,黑夫降服的麾下騎將,王翳!」

  他目光放在隊伍後,那有一個佝僂著一隻手的面色蒼白男子,以及十多名衣著華貴,卻在楚人粗暴推攮下瑟瑟發抖的男男女女:

  「還有秦始皇帝的公子公主們,以及……」

  范增意味深長地說道:「胡亥的丞相,潛伏多年,助六國與黑夫亡秦的最大功臣,趙高!」

  ……

  PS:抱歉今天只有一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