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5章 布衣將相之局

  第905章 布衣將相之局

  「我不知道始皇帝是否也意識到了這點。」

  黑夫許久未曾如此對人袒露心扉了,他喃喃說道:

  「始皇帝一生都厭惡咸陽宮,最開始在關中修宮室,去他處處理政務。後來又沉迷巡遊,我猜測,除了顯示天子威勢外, 他也想逃離這地方,離開被隔絕的中樞,走出去看看,看看碩大天下,看看真正的民生苦樂,他想要真正的, 應有盡有……」

  「但始皇帝的經歷, 他的大欲,超過了對芸芸眾生的關切,加上無數人出於種種目的遮掩蒙蔽,他註定看不到真相。就算看到了些許,但那時候他更關切的,恐怕已是如何長生,如何與臣子一日上下百戰了。」

  「總之,從始皇帝開始,大秦從上到下,就出了大問題,一切以君欲為先,整個天下數萬秦吏、三千萬生民,都為了實現始皇帝之欲而奔走東西,南征北戰,卻忘了君與民之間,最簡單的關係……」

  張蒼的確是懂得黑夫的人, 他替黑夫道出了那層簡單明了, 卻被始皇帝刻意忽略的道理。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 水則載舟,水則覆舟。」

  張蒼嘆息道:「此乃吾師荀卿敦敦教誨,只是李丞相不知是故意忘了,還是一味順應君意,推波助瀾,終至天下敗壞……」

  「沒錯,水能載舟亦可賽……嗯,覆舟!」

  黑夫點頭:「失去了百姓擁護,此所以弱南能敗強北也,此亦關東群起而反秦也,除了六國餘孽從中鼓動,那些六國故地的黔首閭左,也真的是『苦秦久矣』,受夠徭役奔波了……」

  天惟時求民主,乃大降顯休命於成湯。為民之主者,天子也。

  仆為民主,當以法率下。為民做主者,官吏也。

  既然大秦皇帝和官吏都不能為民做主,那天下人,就只能斬木為兵揭竿為旗,為自己做主了……

  這是中國古代,「民主」的真正內涵,也是遊戲規則,對這規則破壞越大,王朝覆滅也越快,窮兵黷武沒有好下場,適當與民休憩方能長久。

  黑夫心中暗道:「待我再度掃平天下,至少二十年內,不興兵戈!」

  那是以後的事了,眼下咎待勾勒的,是他這「攝政府」的施政之措:

  「舊秦已隨著胡亥倒台而傾覆,新秦,不可再重蹈覆轍!」

  「新秦……」張蒼咀嚼著這稱謂意味著什麼:「但要如何避免?」

  「秦雖興軍功爵,民爵不過公乘,近些年來,出身卒伍黔首而能身居朝堂者……」

  黑夫指了指自己:「不是黑夫吹噓,獨我一人而已!」

  而且,還是拼命開掛才能做到。

  「故秦之初滅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傷者未瘳,本當振百姓之急,養老存孤,務修眾庶之和,然諸將相仍順始皇帝之意,阿意興功……」

  說這話時張蒼瞥了黑夫一眼,心道這些事不就是你帶頭的麼……

  黑夫則為自己解釋道:」驅除匈奴是必要的,這也就罷了,但之後東征、南伐,以及因為大夏人一句話,始皇帝便使李信將數萬人,廢騾馬十萬西征,實在沒有必要,至於內修宮室等,就更不必說了。」

  「我亦曾諫伐南越,至少要徐徐圖之,可始皇帝不聽啊,還與我在碣石宮大吵一架,當時的諸卿,也不見誰幫我說話……」

  「可如今不同了。」

  黑夫倒是頗為自信:「和始皇帝時,王、蒙、楊等世代軍功公卿為將相,雖才略冠絕天下,然仍蔑視黔首不同,我這攝政,還有諸多文武屬下,多是起自布衣。」

  南郡的舊部就不用說了,不是地方小吏,就是窮光蛋出身,更有不少像黑夫這種連姓都沒有的白徒,其餘眾人,陸賈、隨何、陳平乃窮士,韓信是無業游民,蕭何、曹參是地方小吏。

  在取得勝利的過程里,的確有人忘了自己出身的階級,飛速墮落,但大多數人,至少仍立足於他們崛起的階層,腳上的泥巴還沒落乾淨。

  「彼輩當中,有卿相之才者不在少數。」

  不是黑夫吹噓,歷史上漢朝的幾個丞相,蕭何、曹參、陳平都在他囊中——還沒算眼前的張蒼呢。

  「彼輩會占據朝堂核心,或作為封疆大吏,治理一方,造就一種曠古未聞的局面……」

  黑夫攤開手,指著被自己用武力、謀殺、威逼利誘等手段,廓清的咸陽宮大殿:

  「布衣將相之局!」

  而且這群人籍貫分布廣泛,不獨南郡人,有梁地者,有淮南者,有豐沛者,有齊魯者,幾乎遍布天下。

  「彼輩治理邦國地方時,至少會比從小長於都邑的豪門卿子,更加知道點底層疾患,世之所急。」

  黑夫道:「由地方官吏將百姓之所急集中起來,上報朝堂,中樞做出相應改善,再下達地方,繼續接收反饋,考驗這些施政是否正確,如此循環,才是保證上通下達,為民做主的好辦法。」

  「這便你所說的,從人民中來,到人民中去?」

  張蒼有些動容,他雖然不是出身貧賤,但亦不過是陽武縣一鄉豪,扔到咸陽這種地方,仍是區區布衣。

  「布衣卿相……這是多少士人的夢啊。」

  戰國時代的士人很有進取精神,為入仕而奔走各國,或直接上書國君,或進行遊說,闡述自己的政治主張和政治方略,取得國君的信任後即被重用,由文人學士變為高級官僚。

  但誠如黑夫所言,諸侯列國,還從未像黑夫這群人般草根的上位者出現過……

  這布衣將相之局裡,他張蒼,亦有一席之地!

  雖然這僅僅是黑夫的理想,付諸現實定有種種困難和意想不到的異變,但僅是這理想,就足以讓人激動萬分了。

  周、秦乃至於歷朝歷代,哪一個政權最初興起時,那大廈的藍圖上,不是充滿理想主義的勾勒呢?

  理想不是虛偽。

  它是奠基者們對後來者的期盼。

  也一個政體不論何時,都必須維持的「誓言」。

  有人覺得噁心,有人不以為然,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冷嘲熱諷。

  但仍有一些人相信:相信前輩血汗不會白費,相信一代代人為之努力,萬一,有一天這理想實現了呢?

  政權強調理想,就如人須得記住夢想一樣,若有一天連這都忘了,我們也早已身陷現實泥潭之中,得過且過,再無未來。

  「但這局面,無法永遠保持。」

  可旋即,深悉人性之惡的張蒼篤定:「眾人之所以追隨你,是為了封侯之位,卻不一定能遵循汝期望的理念。彼輩既已登高位,便不再是昔日布衣,最多一代人,便與昔日世卿無異了!」

  「是啊……」黑夫明白,若不加改變,仍按照春秋以來的套路來,這種布衣之局,最多維持二三十年,便會隨著打天下的人死去,而轉瞬即逝。

  「所以需要一種,從底層向上上升的渠道,讓民間有才學者,尤其是六國故地的士人,能一步步,先為小吏,再為郡官,最後慢慢升至朝堂,參與天下決策的制度。」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一個沒有新鮮血液注入的政體,註定是一潭死水,只有提供一個穩定的上升渠道,才能讓政權最大限度保持活力。

  「大秦在這點上,已較春秋及六國好許多,黔首甚至隸臣也能通過軍功爵為吏,更力行宰相皆發於州部,猛將必起於行伍,公子王孫非功不得屬籍,算是遏制了世卿世祿……」

  但秦的軍功爵有兩個大問題,一是升上去就很難降下來,最後導致越來越不值錢,漸至敗壞。另一方面,享受這種制度的,是只占了天下四分之一人口的新老秦人,十年內被迅速兼併的六國,與這種上升渠道無緣。

  「始皇帝未統一時,尚來者不拒,使天下士人集於秦,但一統後,除了那七十餘博士外,君可曾見一個關東士人得身居高位?」

  想來想去能找出來的,只有籍黑夫提攜,一路高升的陳平、曹參、蕭何三人了……

  其餘千石以上官員,皆秦人也,幾無六國之人!

  陸賈、隨何,還有眼下六國反王陣營里數不清的謀臣策士,都是本有才幹,卻在體制下未能進入上升渠道的人。更過分的是,因為秦吏豢養門客有限,地方豪貴又受到打擊,苦於沒有出路,關東士人自然只能積極加入到「反賊」的行列里去了。

  說句不好聽的,過去十幾年裡,在關東,秦就好比是取消了科舉的我大清,絕了六國士人的上升渠道,無疑是將他們推到了政權的對立面。

  再加上本就盤根錯節的六國貴族,對重徭鬱鬱不平的黔首庶民,讀書人從中出謀劃策,這叛亂不劇烈才怪。

  張蒼深以為然:「吾師荀卿便曾說過,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也,不能屬於禮義,則歸之庶人。」

  「故上者需下,下者需上。」

  黑夫已有計較:「上者要下簡單,爵位隔代降級,後世子孫不肖者,便不能保有富貴。」

  張蒼目視黑夫:「若如此做,你會得罪一大批造就這『新秦』的功臣將士。」

  「所以要徐徐圖之,至少在短時間內,不可驟然下達。」

  黑夫看著張胖子的嘴道:「之所以告與張君,是知道你嘴緊。」

  「蒼當守口如瓶。」張蒼點了點頭,但旋即覺得不對,什麼叫嘴緊,他總覺得這對話怪怪的……

  黑夫倒未多想,勾勒制度需要思想家的智慧,作為荀子後學,又是自己鐵桿黨羽,張蒼是他想到的協助者第一人選:「至於如何讓下者上達州部、朝堂……」

  張蒼少不了繼續推銷荀子的設想:「吾師荀卿又言,雖庶人之子孫也,積文學,正身行,能屬於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

  黑夫卻不以為然,荀子只提出了這種設想,可作為綱領,卻沒有進一步提出具體的實施方式。

  而且參考的因素是文學、品德、禮儀?雖然是後世察舉、科舉制度的主題,足見荀學影響之深遠,但這不符合眼下秦的基本國情,以及黑夫對未來的更高期盼……

  「要以何種方式來做到?這我卻得思索思索。」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縱使聰慧如張蒼,過去作為秦朝的微末小吏,頂多整理整理圖書,算一算錢糧穀物,朝堂大事?制度改革,黑夫都沒資格評頭論足,更勿提他了,所以尚未深入思考過這一問題。

  「這還用說麼?」

  黑夫拊掌,對後世的億萬芸芸學子,露出了邪惡的笑。

  中國人從古到今,從小到大,從學生到公務員,最擅長,最熱衷於什麼?

  「當然是考試啦!」

  ……

  PS:第二章在下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