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5章 陛下可知罪?

  第895章 陛下可知罪?

  「陛下,喝口水吧。」

  七月初二傍晚,望夷宮以北二十里外的鄭國渠邊,秦始皇帝弟長安君成蹻之子,子嬰地捧著一瓢水過來,膝行奉至胡亥面前。

  胡亥昔日非金杯玉盞不飲, 眼下奔逃許久,嗓子幹得直冒煙,卻沒那麼多講究了,接過木瓢一陣痛飲,還嗆到了自己,還是子嬰體貼地為他撫背。

  胡亥抬起頭,眼淚汪汪地看著自己的族兄:「朕萬萬沒想到, 最後竟是族兄救了朕……」

  子嬰因久病而有些浮腫的臉上露出憨厚一笑:「這是臣下應盡之責。」

  子嬰作者這一輩公族之長, 數年前作為監軍, 赴黑夫軍中,當秦始皇南巡時,黑夫詐死,子嬰「未曾識破」,但事後繼位的胡亥卻未怪罪這個一直與他交好的族兄:

  「黑賊奸猾,始皇帝尚未看破,何況從小到大,連謊話都不會說一句的嬰呢?」

  胡亥不欲追究但子嬰卻天天在人前說,對那件事後悔不已,更因此數次向胡亥請求懲處,讓他去做一個庶民……

  越是如此,胡亥就越對子嬰越是信任,讓他做了九卿之一的「宗正」,專管宗室之務。

  雖然做了九卿, 但子嬰仍很低調, 朝上見了李斯、趙高,都要遠遠趨行施禮, 任誰看,這就是個膽小怕事的宗室長者。

  而在任上,子嬰更是循規蹈矩,進言胡亥,說但凡新君繼位,必祀山川宗廟,不過既然陛下忙碌於政務,離不開咸陽,那就由他代勞。

  胡亥大悅,於是一年多時間,子嬰多奔波在關中各地,也由此巧妙避開了咸陽朝堂一系列的政治傾軋:

  馮去疾、公子高出事時,子嬰在雍地祭祀陳寶祠。

  李斯、公子將閭發動政變時,子嬰又跑到涇水上游為胡亥祭祀水伯。

  直到事件發生後,他才返回望夷宮,見了趙高后立刻下車稽首稱「丞相」,又積極地將一眾公子、公主押送到高陵去羈押,眼看這廝如此乖順,就是個貪生怕死,任人擺布的鐵憨憨,趙高也不疑有他。

  豈料,一直病怏怏的子嬰卻突然爆發,在望夷宮外,帶著一眾公族宗室子弟,以戎車發動了關鍵一擊,奪了胡亥,讓趙高擄天子東投六國的打算功虧一簣……

  趙高本來人眾更多,但突遭襲擊,親信們以為是黑夫來了,亂作一團,亦無戰心,竟被子嬰衝散。

  他只好棄了胡亥往東而逃,而子嬰救下胡亥後,也不敢久留望夷宮,攜帶者胡亥及其皇后,往北來到鄭國渠附近,才在一間亭舍邊停下歇息。

  眼看胡亥面色頹唐,子嬰下拜道:「陛下天資聰慧,否則始皇帝也不會屬意陛下,只恨趙高奸佞,隔絕中外,欺上瞞下,騙陛下至今日,這才使得社稷崩壞啊……」

  「是啊,都是趙高之錯。」

  胡亥現在大徹大悟後,恨透了趙高,但卻又問子嬰:

  「趙高謀叛已久,世人皆知,唯朕不知,公何不早告於我?」

  子嬰一愣,嘆息道:「臣不敢言,故得全。使臣早言,已如衛令僕射一般為趙高所誅,安得護衛陛下?」

  「也對,也對。」胡亥接受了這說法。

  子嬰又似想起一事:「陛下離開望夷宮時,那玉璽和天子劍可在身上?」

  胡亥滿臉悲憤:「玉璽已為趙高所奪,但天子劍卻是在的……」

  說著胡亥看向一直跟在左近,未敢離開的小宦官,他手裡捧著的正是秦皇帝的天子劍:太阿!

  子嬰這下放心了,朝旁邊的親信韓談使了個眼色:「帶他出去,我有秘事要稟報陛下。」

  這邊胡亥不疑有他,又捧起木瓢,邊飲邊嗟嘆道:

  「患難識忠臣,胡亥今日方知,這碩大朝堂,族兄才是真正的忠懇之臣啊……」

  但當他回過身時,卻愕然發現,這間亭舍的院門被緊緊關上,身後有幾個子嬰親信,手摸在腰間劍上,目光不善地看向自己。

  「汝等意欲何為?族兄,他們……」

  胡亥大驚,但這時候,原本拜倒在地的子嬰也緩緩起身,整理衣襟,臉上的懦弱憨厚不翼而飛,卻換上了另一副神情。

  那是胡亥二十多年來,從未見子嬰有過的堅毅與決絕!

  「陛下,汝知罪麼!?」

  ……

  從小到大,不論是錦衣玉食的公子,還是說一不二的皇帝,胡亥未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會受這種奇恥大辱……

  他被按在地上,上衣被扒掉,露出一身白肉,嘴裡塞著布團,叫不住聲來——就算能叫,也不會有人來相救。

  而子嬰高高舉著一捆荊條,站在胡亥身後,居高臨下地說道:「始皇帝寄予厚望於汝,使汝立為皇帝,但你卻轉眼忘了先帝臨終之言……」

  「先帝言,汝繼位後,當適當減免賦稅,停罷宮室,讓黔首們覺得負擔輕些,再吸納一些六國之人入咸陽,重新設博士官,讓六國之人的仇怨,集結於先帝一身,而稱頌二世皇帝之仁政。」

  「然汝卻反其道而行,變本加厲,大興徭役,毀減租之諾,使得朝廷信譽掃地,再無人信之,而天下亦蜂擁而叛,此罪一也!」

  言罷,子嬰高高舉起荊條,胡亥已做好了劇痛的準備,豈料那荊條卻又輕輕落下,就像拂去了胡亥背上的一粒微塵,不痛不癢……

  「先帝又言,務必防好匈奴,北部軍不能削弱,使胡人有機可乘。西邊的李信,亦不必召回……汝卻使人召李信,使之與朝廷決裂,又撤長城兵防,使得三十萬邊民無人守衛,胡虜破長城南下,肆虐河南地,此罪二也!」

  「先帝言,李、馮、王四臣輔政,可維繫朝野穩定,汝亦可重新提拔蒙恬、蒙毅與之抗衡,再靠身邊的趙高、趙成等人,為君者,不可沒有自己的信臣,但也不能偏聽一人。」

  「汝卻親小人,遠賢臣,聽任趙高,自己沉溺享樂,荒淫無度,縱容其弄權,排斥異己,禍亂朝堂,誅馮氏,殺兄高,自己卻期年不聽朝,使得國政敗壞!最終離國家,失社稷,此罪三也!」

  當日秦始皇頒布遺詔,子嬰在旁,每一句都記在心裡!

  「昔日楚文王狩獵雲夢,三月不反。得丹之姬,終日淫樂,期年不聽朝,葆申遂笞之。今汝罪過十倍於楚文王,然先帝已崩,汝師趙高本奸佞,子嬰身為宗室之長,不得不代勞了!」

  三次輕輕的鞭撻後,他讓人解開胡亥嘴裡的布團:「痛麼?」

  胡亥最初是驚駭憤怒,眼下卻變成了心虛,垂首道:「不痛……」

  「是啊。」

  子嬰冷笑道:「君子恥之,小人痛之,恥之不變,痛之何益?不管如何,胡亥,聚九州之鐵,不足鑄汝之大錯,濤大河之水,也救不回大秦社稷了!」

  「汝天資本不笨,若在繼位之初,有始皇帝十分之一的手腕,拿出他百一的心思放在國事上,黑夫也不可能如此輕易破關入都,如今大秦社稷如同魚肉,而黑夫為刀俎,你真是該死啊!」

  胡亥抿著嘴:「既然胡亥罪至於死,族兄為何要將我從趙高手中救出?」

  他想到了一種可能,絕望地說道:

  「族兄欲獻我於黑夫?」

  「不。」

  子嬰扔了荊條:「因為,你不論如何,都是大秦的二世皇帝。」

  「故不能落入六國之手,有辱先人。」

  「也不能為黑夫所擒殺,任他折辱。」

  一根長綾扔到胡亥腳下。

  「只有一種辦法,能保住大秦皇帝的最後一絲尊嚴!」

  胡亥盯著那根白綾,顫抖著要去拾取,卻在觸碰的剎那像是被燙到手一般,又縮了回來,眼中滿是畏懼。

  「怎麼,下不了手?真孺子也!」

  胡亥搖頭不答,只轉過身去,閉上了眼。

  「族兄,送我一程吧……」

  有人靠近,然後,長綾纏到了脖子上,繞了幾個圈,又有人死死按著他的手腳,而脖子上的長綾,越勒越緊……

  「胡亥,陛下……你可還有何遺言?」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是子嬰親自動的手。

  死亡扼住了喉嚨,胡亥眼裡溢出淚來:

  「胡亥……無顏,面對……父皇!」

  ……

  片刻後,望著被勒斷脖子倒斃在亭舍里的二世皇帝胡亥,子嬰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雙手道:

  「至尊無上的皇帝,死後也與尋常人的屍體無異啊……」

  這時候,亭舍的門悄無聲息打開了,子嬰的親信韓談進門,瞧了一眼胡亥屍身,拱手道:

  「皇后也已自縊,主君,接下來該怎麼辦?」

  主君是個怎樣的人,韓談最清楚,作為罪臣長安君之子,從小韜光養晦,裝傻充愣,否則怎可能越混越好?

  子嬰早年入黑夫軍中為監,就秉承「陛下不是楚懷王,朝中沒有子蘭,前線並無莊蹻,我子嬰,也絕不會做屈原」的念頭,什麼該回報,什麼該隱瞞,極有分寸。

  就連狡猾如狐的黑夫,也未曾疑他,甚至還當著子嬰的面詐死,而子嬰雖看了出來,也裝傻到底,兩不得罪。

  果然,秦始皇和胡亥,都未追究子嬰。

  今日之事,不過是過去的翻版。

  子嬰指著胡亥屍體:「偽造成懸樑自縊的模樣。」

  韓談道:「令史看得出來……」

  「看出來最好。」

  子嬰笑道:「得讓世人知道,胡亥是不甘受辱,毅然自盡,但唯獨黑夫那,必須讓他知曉,是我,一向貪生怕死的我!為他解決了胡亥……」

  子嬰保全了大秦皇室的最後一絲尊嚴,也沒耽誤為己謀身。

  上對得起先祖,下也未連累家人。

  「然後便是等待。」

  子嬰走出亭舍,外面夏日燦爛,而十餘里外的南方,一陣煙塵正滾滾而來——那是黑夫前鋒的車騎。

  「等黑夫的前鋒追至此地,吾等獻上胡亥屍首,天子劍,還有……」

  他弄亂了頭髮,從地上捧起一把灰,往臉上撲去,讓自己滿面塵土,顯得狼狽而頹唐,待會跪在道旁高高捧起天子劍迎接勝利者時,也更顯懦弱。

  「宗室中敦厚長者,病怏怏不知何日將死的……嬰的忠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