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8章 如果忠誠有顏色

  第878章 如果忠誠有顏色

  五六月本就多雨,即便刑徒們從關中來武關運糧,有馳道之便,但再好的路,也是土質路面,夯土木杵更比不上後世壓路機。

  所以, 不管同軌後的六尺車過去軋出多深的車轍,雨水一澆,十幾萬人來回一踩,全沒了影子,牛馬拉的笨重大車常陷在泥濘里,有時候竟堵了好幾里路,需要推攮才能出陷,耗時耗力。

  反觀南軍,在雨天后路況更糟的武關東道, 卻能依靠十萬役夫木牛流馬,糧食不絕於道,這件事,對北軍士氣打擊還挺大的。

  聽斥候描述那神奇器械之便利後,王離有些眼饞,遂問公輸讎是否能制。

  「當然能!」

  公輸與墨者卯了兩百年,對方行的,他必須說自己也行。

  公輸讎吹牛不打草稿:「昔時,墨翟曾斫木為鷂,三年而成,飛一日而敗。而吾祖公輸班,亦制木鳶以窺宋城,一月便成,三日不壞。墨家與公輸氏技藝孰高孰低, 不言自明!」

  「將軍只需要讓人俘獲一匹木牛木馬,我將其拆卸後, 定能明白其中奧妙, 重製後,休說日行數十里,百里亦不在話下!」

  這下王離可犯難了,南軍挾大勝之威,士氣正旺,北軍眼下連關都不敢出,只能在關內遙遙侯望,又哪來本事去襲擊在十萬南軍保護下,從容運糧的民夫呢?

  「此事不急。」

  王離點了點頭,樂觀地說道:「此戰若能敗黑賊,使其退走南陽,定能俘獲一二頭來!」

  ……

  武關之外的北伐軍大營,亦有一場指揮官與匠師的對話。

  「汝觀武關守御,如何?」

  黑夫忙了一宿,連朝食都沒顧得上吃,這會才匆匆扒了幾口素粥,他一邊擦去嘴邊的沾著的粥,一面詢問墨者阿忠。

  阿忠面色嚴肅:「城頭有渠答、籍車、行棧、行樓、飛沖、弩廬等,觀其形制,儘是子墨子城守之法。」

  黑夫皺眉:「難道對方也有墨者幫忙?墨家出了叛徒?」

  「不可能是墨者。」

  阿忠對自家組織的兄弟十分信賴:「自從扶蘇出奔後,還留在咸陽的墨者,幾乎被趕盡殺絕,他們寧可死,也不會背棄子墨子,城頭助王離守御之人,可能是公輸氏!」

  阿忠遂將墨家和公輸氏的百年恩怨,以及秦統天下後,也徵辟公輸氏入關中居住,並納入少府管轄的事說了一遍。

  「不是冤家不聚首啊,昔日魯攻墨守,今日墨攻魯受。」

  黑夫也為墨者與公輸攻受體位置換感到滑稽。

  「既然彼輩有如此守法,你為我所制的各類器械,是否還能取得奇效?「

  阿忠在南越時還秉承墨者「非攻」的準則,不願做殺人之器,但在得知咸陽墨家全滅後,又被黑夫以「早日結束內戰,天下便能少流血」勸說,才替黑夫做了射程倍增的大黃之弩,在襄陽、穰縣兩戰立過功。

  但他素來謙遜,和喜歡吹牛的公輸讎不同,阿忠老實回答:

  「墨者之中,各有所長,亦有所短。我善機巧,能作明輪、獨輪車,卻不太擅長制攻城之器。大黃之弩,巨木飛石,雖然改易了射程、力道,但武關也被加固過,用的還是君侯當年所獻的三合土之術,牆厚而堅,恐怕難以輕易攻破……」

  三合土是黑夫和章邯搞出來的,在王翦作壁防禦楚軍時獻了上去,又運用在南征百越時,在嶺南多設碉樓,讓越人碰得頭破血流。

  現在,報應不爽,黑夫當年開過的掛,卻成了面前的阻礙。

  面對如此堅城,改良後的攻城之器,只能達到量變,難以達成質變。

  阿忠卻又話音一轉:「不過,依我看,敵軍仍然難以守住武關!」

  「為何?」黑夫問他。

  阿忠道:「子墨子曾言,若想守住一座城池,必須十四個條件!」

  「城厚以高,壕池深以廣,此一也;守備繕利,樓撕揗,此二也;粟米薪食足以支三月以上,此四也;人多勢眾,此五也;士卒父母墳墓在焉,不能不守,此六也;有四鄰諸侯之救,從七也;後有山林草澤之饒足利,此八也;地形之難攻而易守,此九也。」

  「主智而勇,讓前方無後顧之憂,此十也;守將善戰,知己知彼,此十一也;賞明可信而罰嚴足畏,此十二也;上下親,吏民和,此十三也;後方萬民樂之無窮,與君同仇敵愾,此十四也。」

  黑夫頷首,墨子的確是大能啊,這些條件既包括軍事,也包括內政和經濟。戰爭的勝負是由綜合國力,包括軍事力量、後勤供應、人心向背、外交形勢等所決定的,這是古今戰爭的一般規律。

  阿忠繼續道:「此十四者具,則城可守。十四者無一,則雖善者不能守矣。」

  他攤手道:「今敵有前九,卻無後五,二世昏聵殘暴,不得人心;王離不過籍祖、父之名,實無本領;咸陽賞罰不明,屢屢失信;上下不信,百姓怨聲載道,豈能守之?」

  黑夫發笑:「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汝等墨者,看法難得與儒者一致啊。」

  但說到底,攻城,還是得靠人命和器械搏殺較量,光靠滿嘴仁義人和,那道堅牆也不能自己塌了。

  黑夫敲打著案幾:「那你以為,我軍以目前器械強攻,損失會有多少?」

  「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殺人多必數於萬,寡必數於千,然後城郭且可得也。」

  阿忠露出不忍之色:「今敵已仿子墨子城守之法,城後亦有許多飛石,蹶張弩,我若強攻,縱有大黃之弩及改良後的飛石為助,恐怕也要猛攻半月,死傷萬人,方可拔城。」

  黑夫默然了,在他熟讀的《吳孫子》里,孫武總是強調「攻城為下」,因為在冷兵器時代,攻城往往會伴隨著極高、極可怕的傷亡率。後來隨著墨家的出現,更將守城技術提高到時代巔峰,攻城就更加困難,尤其是險隘之地,往往要以十倍之眾,通過水攻和圍困等手段方能破開。

  「殺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災也,就算我費勁氣力破開武關,關後還有十萬人以逸待勞,久挫於武關,於我不利。」

  黑夫搖了搖頭,忽然笑道:「我軍已頓兵丹陽一月有餘,當時東門豹便力請擊武關,卻被我否了,於是眾將皆言我臨大敵而不急。」

  「可實際上,沒有人比我更急。」

  「我聽聞,項羽率楚、韓、魏聯軍五萬,已破成皋,兵臨函谷關。」

  你可以懷疑項鐵蛋的智商情商,但不能懷疑他武力和用兵之術。

  更不能不擔心,楚人一炬,可憐焦土的局面重現。

  文明的大廈建成需要百年千年,但摧毀它,卻只需一把火。

  「而對面北軍的主帥王離,本該守著上郡、朔方長城一線,防禦胡虜,而現在卻被胡亥南調,長城已空……」

  黑夫當年費盡心機也未能剿殺的狼崽子,現在終於成長為一匹尖牙利爪的惡狼,據說冒頓已從漠北南下,這會恐怕在淌著口水,望向新秦中呢!

  「所以我急。」

  黑夫摸了摸嘴角的血泡,他其實已經急上火了。

  「我生怕晚了一步,咸陽已是一片火海,文書圖籍,三代遺存毀於一旦,關中化作丘墟,百萬生民流離失所。」

  「我生怕晚了一步,塞北為匈奴所奪,三十萬邊民盡陷胡塵,當年無數人赴湯蹈火取得的一切,都將白費!」

  「若這些事情發生,黑夫,便真成了天下的罪人!」

  「所以我著急,為了攻破這座關,我會不擇手段!」

  「但我也必須裝出一副安穩之態,不能因急興兵,讓我軍損失慘重,殺卒之半,就算順利擊破王離,卻難以應付接下來可能與楚軍、胡人的連番大戰,強弩之末不能穿縞……」

  黑夫難得吐露肺腑之言,阿忠頗受感觸,拱手道:「大帥真是心繫天下,愛民謹忠。」

  「忠……」

  黑夫嘆道:「雖號武忠,但許久沒人用這字來形容我了。」

  阿忠肅然:「儒士罵墨者是無君無父,不忠不孝之人,但墨者也講究忠,只是與一般人所言的忠有所不同。」

  「以為利而強低也謂之為忠。不利弱子家,足將入止容,亦為忠。」

  「謹遵子墨子之道,不得偏移,此所謂小忠;認為對天下有利而奮力抗爭,對不利邦國的事,就要去阻止,此所謂大忠!」

  黑夫樂了,暗道:「忠於組織,忠於人民麼……這果然很墨家。」

  如果這種忠誠有顏色的話,它一定是黑色的吧。

  是墨者之黑。

  是秦吏皂衣之黑。

  亦是千萬黔首頭頂之黑!

  「說得好。」

  黑夫笑道:

  「所以這場仗,才不能按往日的尋常攻法打。」

  「所以我才忍到了現在。」

  他看向外面。

  「等來了該來的人!」

  話音剛落,營帳被掀開,一名身穿素袍,風塵僕僕,卻難掩仙風道骨的中年人步入營中,長拜於地。

  「君侯!臣來晚了!」

  卻是奉黑夫之命,一直在武當山潛心」煉丹「的方術士徐福!

  「準備妥當了?」黑夫看向徐福,讓他免禮。

  半年未見,徐福耳朵竟變得有些背,黑夫問了兩遍才聽清,但他眼中,卻閃著興奮的光。

  「妥了!此役,必將震驚天下!」

  黑夫滿意點頭,方才難得露出的焦慮完全消失,轉而變成自信,甚至是膨脹……

  「哈哈哈哈。」

  「善,大善!如此一來,武關,唾手可得!」

  「這一戰,本大帥,要兵不血刃!」

  黑夫與徐福的對話,阿忠全程發懵,他不知道,黑夫在令阿忠及工匠打造傳統攻城器械的同時,也給了徐福一項秘密任務。

  「兵不血刃,君侯要如何做?」阿忠滿腹疑惑。

  黑夫卻笑道:「你拭目以待就是了。」

  「從今日起,城池攻守,將與墨子的時代,全然不同!」

  黑夫藏著沒說,等阿忠走後,他才轉過身,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地笑道:

  「真是對不住了,小小王。」

  「這掛不是為我自己而開……」

  「而是為天下人而開!」

  ……

  ps:乘著有網,提前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