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1章 襄平城邊胡騎來
同是一月初,遼東郡首府襄平,位於後世遼陽市,衍水(太子河)南岸。
扶蘇已經來此月余,十一月時,他收攏了海東三千戍卒, 因膠東停了開往海東的船舶,眾人只能調頭向北,穿過遼東丘陵,趕在大雪降下前,抵達襄平城下。
當時,遼東郡守面對這群風塵僕僕, 胄上蒙著霜雪的戍卒, 也再三猶豫——漁陽、右北平戍卒已反叛,遼東遼西雖還無事,但誰能說得准,這群在苦寒之地熬了許多年的兵,進城後會做什麼?
直到扶蘇出面,讓大軍退後十里,邀郡守出城相見,表明身份。
遼東守幾年前見過扶蘇幾面,扶蘇再三保證,自己能控制好這群戍卒,遼東守這才轉憂為喜,開城迎海東兵進來。
「公子尚在,下吏便安心了,多了這數千兵卒,等開了春,遼東便不需畏懼東胡入寇了!」
只可惜, 郡守還是太過樂觀了。
東胡的這次侵襲, 來得比往年更猛烈!
此刻,扶蘇站在高兩丈余的夯土城牆上,遼河平原景致一覽無遺:早春的蒼茫大地上, 已有些許綠意,與後世不同,衍水兩岸森林還很茂密,其邊緣則是農田和草原,隱約還能看到一些里閭村落——但都是空的。
衍水以北的百姓,正拖家帶口,趕著牛羊犬彘,倉皇渡過扶蘇令人搭建的浮橋,到襄平城下避難。
「十七年前,想必也是相似的情勢。」扶蘇看著這一幕,喃喃自語。
秦始皇二十一年,王翦已破燕都,燕王喜遷都襄平,當時燕太子丹為給燕王喜爭取時間,與一眾門客兵卒殿後,且戰且行,當他們逃到衍水時,秦將李信也帶著數千騎兵追擊至此,在水邊耀武揚威,於是燕王喜懼,在燕太子丹渡過衍水後,迎接他的不是燕人的歡呼,而是父王冰冷的匕首……
燕王喜派人殺死了太子丹,將其頭顱獻給李信,懇求偉大的秦王能平息怒火,饒恕燕國。
扶蘇尤記得,當那顆已經變形變味的頭顱送到咸陽時,父皇打開盒子時的神情。
不再是看到樊於期頭顱的冷笑,而是且喜,且悲,且恨!
後來扶蘇才明白這種心情,太子丹,是秦始皇帝少時在邯鄲,唯一的朋友啊……
其中關係,一言難盡。
而今天,扶蘇身在襄平,也像燕王喜一般,要面對大兵臨城,遼東岌岌可危的局面。
在衍水以北的民眾悉數撤至襄平後,水北十餘里外的烽火台,一束束狼煙筆直升起,在湛藍天空中是那麼的醒目!
「胡人來了!」
半年前,隨著始皇帝崩逝的消息傳來,大秦在關東郡縣的統治正趨於崩潰。
而東胡像被關在圈欄外飢餓的狼,瞅準時機,開始大肆侵入邊塞!
去歲秋天,扶蘇路過遼東時,東胡便已開始入寇長城,陷高顯塞(遼寧鐵嶺)。遼東郡尉便帶著一半郡兵,駐紮在外遼河的侯城(遼寧瀋陽以南),想要收復長城,將東胡人趕出去。
冬天的東北,沒人敢隨意在外逗留,更別提用兵了,東胡人也消停了幾個月。
但這才剛剛開春,雪才化了點,東胡卻再次發動突襲,寇侯城,遼東尉與戰,卻中了胡人之計,被數千騎所圍,竟戰死!
侯城隨即陷落,至此,東胡人順著遼河向南攻掠,朝發穹廬,暮至城郭,遼河艷羨民庶,幾乎家家受其劫掠,妻女被奪,老弱遭殺……
眼下,侯城大敗的消息剛剛傳到襄平,而胡騎前鋒,便已至衍水北岸!
「公子!」
遼東守得知郡尉戰死,大為駭然,憂心忡忡地告訴扶蘇道:「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近東胡,但公子當知,遼東地勢,與三郡皆不同。」
「漁陽、右北平有燕山阻隔,遼西也有醫巫閭山,東胡入寇,三郡就算放棄郡北諸縣,也能依託山脈,暫緩胡騎踐踏,退保內縣。」
「但遼東,遼東北邊沒有大山,反倒有一條寬敞大河,東胡人稱之為饒樂水,東胡王的營帳就設在饒樂水畔的赤山(赤峰),胡人以劫掠為業,順遼河而下,一馬平川,故而能保護遼東的,只有一道長城!」
正因如此,東胡人在大掠三郡,卻為山脈所阻後,就自然而然轉向沒有天險的遼東,將這當成了攻擊的主要目標。
「如今長城已破,扼守郡北的侯城也丟了,遼東再無險隘,擋在全郡十多萬百姓面前的,只有這一條衍水,還有襄平城的牆垣了!」
遼東守已避無可避,也棄無可棄,束手無策,只能下拜頓首:「還望公子,救救遼東!」
扶蘇並未作答,這時候,他手下的司馬高成與一眾軍吏也登上城樓,向扶蘇稟報導:
「公子,三千士卒已集,劉季也去數過了,府庫中的糧食,足夠吾等撐到遼西郡,只要征了城內車馬,將糧食搬運上去,隨時可以離開!」
遼東守聞言,赫然起身:「公子要一走了之?你……你怎能走呢!」
高成頓時不樂意了:「郡守,公子他是要帶海東戍卒回家,是要去繼承始皇帝之業的,不走,留在這窮鄉僻壤做什麼?」
遼東守感到齒寒,在郡尉全軍覆沒後,襄平城內守卒,不過兩千,而據說南下的東胡人,足有萬騎之眾啊!
沒有扶蘇的兵,他完全無法想像,本郡要如何抵擋。
於是遼東守啞著嗓子道:
「這時候離開,不怕被東胡人追擾襲擊麼?」
高成笑道:「郡守此言差矣,東胡人欺軟怕硬,對彼輩而言,吾等就像渾身長刺的豪豬,他們怕對肥美的襄平,更感興趣些,我軍可從容渡過遼水,到遼西郡去……」
到了那,就離「家」更近一步了!
遼東守頓時絕望了。
的確啊,對高成,對劉季,對三千家在燕趙、中原、關中的戍卒而言,遼東只是他們過冬的逆旅,不值得留戀,他們找不到任何理由,留在這。
但扶蘇有!
沉默良久後,凝視著遠方的滾滾狼煙,扶蘇終於開口了。
「十多年前,始皇帝帶給遼東火與血,在此滅了燕國,大肆屠戮燕公族。」
「但同時,始皇帝也派李信等將尉驅逐胡戎,修補長城,遷徙內地民眾填廣袤之地,給予遼東和平、繁榮和律令。」
他轉過身,看著高成,以及他身後的眾率長、五百主。
「我聽說過一句話,吏者,民所懸命也!」
「吾等既然還是秦軍,身為秦吏,便有責保衛大秦疆土、黔首。而不是在此吃了遼東人月餘糧食,穿著本地女子織出的暖和衣裳,卻在胡寇入塞,大肆燒殺劫掠時……」
「拍拍臀,走人!」
遼東守大喜,高成卻急了,上前拱手道:
「公子難道忘了麼?你還要回到中原,洗刷冤屈,繼承始皇帝之業,去救天下蒼生……遼東,可不是咸陽!」
「但遼東,也是父皇治下山河的一部分!」
扶蘇難得發了怒,聲音嚴厲無比。
他指著外面烽火瀰漫的遼東大地:「若扶蘇連一個邊郡都守不下來,又怎能守住天下?」
他又指著襄平城內外,因東胡入寇而流離失所,惶恐不安的百姓道:
「若扶蘇連十萬人都救不了,又談什麼以後救百萬人,千萬人於水火!」
高成默然,但他身後,一名來自關中的率長卻嘟囔道:「遼東之民,皆燕人也,燕人視胡為寇,視秦亦如寇。月余來,從未對吾等又好臉嘴,若無公子,他們可能早就殺吏作亂了,公子就算救了彼輩,彼輩也不會感激!」
「所以,他們死於胡人之手,是活該?」扶蘇反問,率長不答,算是默認了,幾乎所有來自關中的軍吏,都持此看法。
「汝等錯了。」扶蘇搖了搖頭。
「海東戍卒里,不止有關中之人,也有燕趙之人,甚至還有個把楚人,但為了回家,都擰成一股繩,頂過霜雪,相互扶持,才跨越千山,走到襄平。」
「而當吾等面對胡寇時,東胡人不會因你說著秦川口音就心慈手軟,也不會因某人不是燕人,就放他一馬。」
在胡人的馬鞭、彎刀面前,眾生平等。
「所以,在遼東,當吾等將於胡人為敵時,便不再分什麼燕人、秦人、趙人,只要舉兵抵抗胡虜的,皆衣冠之民,中國之人,皆袍澤兄弟!」
扶蘇一席話後,眾人面面相覷,但這位似已大徹大悟的公子,卻繼續拋出了更駭人聽聞的言論。
「再者,我以為,國與民,以義合。」
「國待民如手足,則民待國如腹心;國待民如犬馬,則民待國如路人,國待民如草芥,則民待國如仇寇!」
扶蘇嘆息:「昔日,父皇待民如犬馬,現在,胡亥,更待民如草芥……」
「這便是天下人蜂擁反秦,九州大亂,攻殺不休的原因。」
「但,若想重整秩序,便不該延續舊時的錯誤,而要從吾等邁出的第一步,便做出改變!」
他斬釘截鐵地說道:「遼東人待吾等如何,不由從前決定。」
「而由今後,吾等待他們如何來決定!」
扶蘇握住遼東守激動的手,承諾道:「我不會離開,不會坐視襄平化為焦土,十餘萬百姓流離失所,為胡虜所掠,在草原上,作為奴隸,過完悲慘的一生……」
「這一次,扶蘇,不會辜負他們!」
……
下午時分,一直奉命守在襄平府庫,等著搬運糧食出來的劉大鬍子得知了扶蘇決意留在襄平,助遼東擊退胡人的軍令。
「這公子倒是比我料想的更聰明。」
老劉撓了撓鬧虱子的頭,心中為不能早日返回而遺憾,卻也咂嘴道:
「扶蘇若真要回中原,在燕地,在趙地,不知要遇上多少路豪傑,隨便一股勢力,都能將他生吞活剝了!只光靠這三千人,夠麼?」
「反倒是遼東有民十餘萬,因為近邊,多被寇,民習攻戰,幾乎每個青壯男子都能開弓射箭,上馬馳騁。眼下幫遼東擊退了東胡,遼東人對他死心塌地,吾等回中原的隊伍,怕是會壯大一倍啊!」
「要是乃公做主,乃公也不走!」
說到這,劉季忍不住朝地上唾了一口:
「但是,偏偏乃公不做主,只是個小軍吏啊!他扶蘇只賣遼東一個人情,吾等,卻得賣命!」
他老劉才不會死心塌地給任何人當狗,他只是想搭一趟回家的順風車啊……
劉季在這又夸又罵,而襄平城的另一頭,一間供戍卒家眷居住的院子裡,劉季之妻呂雉,也聽聞了外面傳令兵的呼喊。
「將軍告海東戍卒將士,及全城百姓!」
「遼東人納我,衣我,食我,吾等無以為報,扶蘇定會帶眾人歸鄉,但在離開前,且先留於此地,助遼東擊退胡虜!」
先是用雅言說,然後是遼東方言,要讓全城都聽到,然後便是號召襄平城裡所有青壯都加入軍隊,抵禦胡寇……
呂雉停下了手中的紡車,微微點頭,眼中閃爍,一時間,竟有些嚮往。
「公子扶蘇,不但出身高貴,年輕有為,還是位有擔當的大丈夫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