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3章 招魂

  第773章 招魂

  四月十八,九江郡首府壽春城,「叛賊」們點起火把蔓延了整個壽春城南郊,竟使得夜空黑里透紅,火光騰騰。

  還不是因為南征軍叛亂,九江郡奉命協助馮毋擇平叛, 導致郡內空虛,卻不想「始皇帝死」的消息傳來後,壽春周邊的幾個縣就接二連三爆發了叛亂。

  如今一個月過去,叛賊們已然成了氣候,開始聚攏在一起,謀奪壽春了。

  城內因九江郡郡守及大半郡兵不在,只能由守、尉帶著秦吏們緊張兮兮地備戰。

  而城外氣氛卻十分輕鬆,簡陋得可以稱之為窩棚的臨時營地內, 一場楚人喜歡的角牴正在進行, 圍觀者甚眾,歡呼聲不絕於耳。

  他們的叫嚷是如此之大,每喊一下,都讓城頭稀稀疏疏的郡卒手發顫,武器幾乎都快拿不穩了。

  不多時,叫好聲達到高潮,卻見塵土飛揚的場內,在亡命之徒里,素有驍勇之名的英布,玩角牴從來沒輸過誰,今日卻被對手,那個赤著上身滿是肌肉的重瞳兒,輕易撂倒在地!

  英布一個打挺起身,又在對方進攻前迅速翻滾離遠, 避免更大的失敗, 復而朝重瞳兒拱手:「少將軍,是英布輸了!」

  年歲才二十三四的項羽有些意猶未盡,還欲再與英布過幾招,但在他稱之為「亞父」的范增搖頭下,還是選擇收手,還贊了英布一句:

  「你也不賴,能與我來回數個回合。」

  「少將軍神力,英布不如也。」

  英布不服不行啊,他帶著六縣七八百刑徒輕俠來投項羽,營中無戲,僅有角牴為樂,二人交過手後,英布才知道,這項籍果然名不虛傳。

  據說項籍作為項氏嫡孫,年少時便從其叔父項梁學過劍與兵法,頗有勇名。

  後來項氏遭殃,項梁遠遷,家族被抄,項伯逃匿,項籍孤身一人殺出一條血路南逃,入江與桓楚為盜。

  那時的他,已身長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氣過人,整個江上的盜寇皆忌憚,甘願為其所御,後又入巢湖,名聲更盛,糾集了上千亡人,不斷進攻鄉邑,殺死勒租逼徭的秦吏,贏得當地楚人支持,也讓廬邑官府十分頭疼。

  而上個月中旬,項籍聞始皇帝死,舉兵奪廬邑的過程更為傳奇:他竟是帶著幾個親信進了縣城,讓城內與之暗中往來的豪長賢士,謊稱他是被擒的巢湖賊人,押去給縣丞審問。

  在公堂之上,身無寸兵的項籍,竟奪了侍從的劍,拔劍斬縣丞之頭,堂上縣卒欲誅之,項籍卻震怒咆哮,嚇得眾人不敢稍動,束手就擒。

  項籍又帶著十餘人,持縣丞頭、佩其印綬,直趨令、尉處。縣尉阻攔,手下卻被如天神下凡的項籍殺數十百人,大驚擾亂,最後縣令、尉皆為其所斬,廬邑就這樣兵不血刃被奪下。

  初時英布還不信世上有這般人物,今日一見,才知傳言恐怕是真的。

  項籍是個好交朋友的,尤其喜歡勇士,與英布一見如故,與之把酒言歡時,卻問道:「為何願來投我?」

  英布也實話實說:「自然是慕少將軍之名,再者,項氏世世將家,有名於楚。今欲舉大事,將非其人,不可。英布是一個卑賤的刑徒,若能倚靠名族,則亡秦必矣!」

  項籍聽後暗道:「亞父的法子,果然不錯,的確惹得淮南舉事的豪傑們爭相來投。」

  原來,范增在項羽奪取廬縣後,提議道:「項氏世世楚將,上柱國(項燕)更力敵秦國,大敗李信,挽楚國於危難,他數有功,愛士卒,楚人憐之敬之。」

  「上柱國雖然隕歿,但楚地庶民多半不知,或以為死,或以為亡,今少將軍當繼項氏之餘威,聚眾高舉上柱國之旗,以復興大楚為號,為天下唱,必多應者!」

  是夜,英布見識到了項籍的貴族氣質,雖有萬夫不當之勇,但卻對賢能良士恭敬慈愛,言語嘔嘔,這更讓他覺得,來投項籍是對了。

  只是不知是忘了還是怎樣,項籍對英布期望的「都尉」「司馬」等職,卻隻字不提。

  他也沒太在意,畢竟最終目的是奔著「為王」去的,至於虛銜,等奪取壽春後再談不遲。

  ……

  到了次日,天色大亮之際,項籍邀約英布,一同巡視營地,準備對堅固的壽春城再次發動進攻。

  時值初夏,清澈的淮河潺潺流淌,淮水之濱,綠苹長齊了片片新葉,白芷萌生又吐芳馨。北岸上是連綿的叢林,沿著澤沼水田往前走,道路貫通八達,遠眺曠野無垠,縱目可望盡淮南千里之地。

  而壽春,這座承載了楚國最後一段時光的故都,正屹立在前方!

  項籍與英布馳至陣前,往右一指:

  「那邊是鍾離眛,他曾是楚軍的一員,如今在鍾離舉事,帶著千餘人過來。」

  項籍咬牙道:「說起來,鍾離眛竟是黑夫的故敵,我從他那,聽說了不少這狗賊的往事。」

  看得出來,項籍對武昌首義的武忠侯,並無半分好感,畢竟是十多年前,黑夫正靠著奪取項燕軍旗而揚名。

  他又朝後一指:「正面是桓楚和巢湖、廬邑義士,看見我大父的旗幟,又聽說吾等要恢復故都,一路上的楚人都踴躍加入。」

  而英布帶來的近千刑徒、輕俠,則被安排在城西。

  「城內不過兩千郡兵,而城中楚人之心在吾等這邊,必不會助秦吏守城,如今得了二三子來一同進攻,以五千之眾,敵上下不齊之城,必克之!」

  的確,雖然甲兵不全,看上去好似一群烏合之眾,但勝在士氣旺盛,反觀城內,早就亂成一團了。

  這時候,英布卻看到,陣地的最前方,設了一個祭壇,上面還有一人,一個伏地對天叩拜的老叟。

  「少將軍,那是?」

  項籍看了一眼,皺眉道:「是昔日楚王負芻的門尹,蔡賜,他聽聞我舉兵欲復大楚,遂抱著所秘藏的楚史《檮杌》來投!」

  雖然項籍年少失怙,好武少文,不怎麼看得懂,以為無用。

  但他的謀主范增卻格外重視,不僅讓項籍隆重歡迎蔡賜,還答應了蔡賜的一個要求……

  看著蔡賜在祭壇上披頭散髮的人,正雙手朝天,似乎在舉行一個古老的儀式,英布不由大奇。

  「他莫非是在作法?」

  英布想起在楚地廣為流傳的笑話:壽春將破時,楚王負芻絕望之際,竟讓楚巫登城作法,要召喚雲中君,將城外的數十萬秦軍統統用天雷轟死……

  結果,楚巫卻連塊雲都沒招來,秦將黑夫等在王翦命令下,乘機攻城,遂破城牆,殺入王宮,楚遂亡。

  這蔡老頭,不會是在做相同的事吧?

  項籍卻道:「蔡賜是在招魂。」

  「敢問招的是哪路魂魄?」英布大奇。

  項籍變得肅穆起來。

  「蔡賜要招的,是十多年前,為保衛楚國,抵禦秦寇入侵而戰死的亡魂們!」

  正說著,卻聽蔡賜用蒼老的聲音,大聲說道:

  「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予之……」

  「巫陽焉乃下招曰:魂兮歸來!」

  「勿東勿南,勿西勿北,勿要上天,勿下幽都!」

  「歸來兮!歸於郢!」

  ……

  「汝等可知,不管楚國遷都幾次,不斷吾等國破家亡幾回,總是會將新的都城,命名為郢。」

  年過七十,卻越來越多智的居巢人范增來到項羽和英布旁邊,捋著鬍鬚道:

  「楚都最初在丹陽,名為郢,後來因為各種緣故,或因邦國壯大,或因避強敵,遷了許多回,但不論怎麼遷,新的都城,還是會命名為『郢』。」

  在蔡賜獻上的《楚居》里,就有鄢郢、載郢、湫郢、樊郢、為郢、大郢、鄀郢、郊郢、美郢無數個都邑名。

  但前綴是什麼不重要,是郢就行。

  郢,才是所有楚人亡魂當歸的故土。

  所以宋玉所寫,由蔡賜用楚地方言大呼的《招魂》里,才要外陳四方之惡,內崇楚國之美,讓游散許久的忠士亡魂,歸於名為「郢」的家鄉——壽春,最後的郢都!

  這是八百年延續的傳統,楚人,尤其是楚國的貴族,這群帝高陽之苗裔們,有一種較之於其它諸侯而言,更強烈的念祖、愛國情感。

  項籍便是如此。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生來容易動感情的項籍也難以自禁,跟著蔡賜念了起來。

  他記得的啊,在楚國滅亡前,項家在壽春城裡也有府邸庭院,他家有高高的大堂和深深的屋宇,亭台重重樓榭,一覺醒來,睜開眼就能瞧見雕刻的方椽,畫的是龍與蛇的形象。

  走出居室,大門鏤花塗上紅色,窗戶刻著方格圖案,年少的項籍踮起腳尖,便能看到城東的山嶺,這時候,大父項燕的手總會撫過他頭頂,祖孫對視而笑。

  那時候自己尚小,整日與兄弟們舞動木劍為樂,叔伯們濟濟一堂,籌辦大父的六十壽宴,庭院內,舞女羅列登場,樂師安放好編鐘,設置好大鼓,把新作的樂歌演奏。

  唱罷《涉江》再唱《采菱》,更有《陽阿》一曲歌揚……

  家人們高高興興快樂已極,一起賦詩表達共同的心意,酣飲香醇美酒盡情歡笑。

  可這一切繁華盛景,其樂融融,都被秦人毀掉了。

  祖父戰死沙場,屍身為秦人所戮。

  忽然間,國亡了,家也沒了!

  項籍怎能不恨,怎能不日夜想著復仇?

  怒氣在胸,項籍怒吼咆哮,本有些緩慢哀情的楚賦,竟帶上了一份雄壯!

  「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干,何為四方些?」

  項籍仿佛看到,在自己高聲所唱招魂聲中,大父項燕,他的父親,氏族的好兒郎們,還有在戰場上壯烈犧牲後,卻被秦人砍了首級的十數萬將士!

  他們的亡魂正源源不斷往壽春而來,旌旗十萬,欲斬秦寇!

  最先是項籍,而後是五千楚人中,不斷有人跟隨少將軍,重複那些略顯拗口的話……

  「魂兮歸來!入修門些。」

  但再拗口,也是熟悉的楚言,比陌生的關中雅言好親切。

  楚不止是一個國名,還是一種獨特的地域文化,是不是楚人,一張口便知,秦人笑他們鳥語鳩舌,但哪怕是鄉間氓隸苦悶時唱的《下里》《巴人》,也能喊出一股不服周的豪情來!

  相較於貴族們的亡國亡家之恥,想奪回失去的一切,對普通人而言,「不想被異口音的外國人統治」「不想服繁重徭役限制」更占主流。

  但這不妨礙他們在少將軍高潮時,一起激動,一起吶喊!

  英布驚訝地看著周圍發生的一切。

  范增白鬍子下,卻露出了笑。

  他想讓蔡賜招的,只是項燕等戰死之人的亡魂麼?

  不,要招的,還有心懷故國,懷沙沉江的屈原之魂。

  有被欺騙,遭劫盟,孤身囚禁在秦國,最後歸鄉不得,恥辱死去的楚懷王之魂。

  有屈匄、逢侯丑,那些百年來,在丹陽之戰、鄢郢之戰喪命的楚將楚卒之魂,那數十萬在秦寇兵鋒之下,洪水之中,無辜慘死的楚國百姓之魂!

  還有自鬻熊之後八百年間,為昌大楚國,篳路藍縷,已啟山林的一代代王、公、士、民之魂!

  這個偉大的國家,她歷經八百年興衰榮辱,風吹雨打,卻日久彌新,越發璀璨!

  五千里廣袤疆土,北到黃河,東達東海,西至巴蜀,南抵嶺南。楚辭的浪漫優雅、青銅器的莊嚴厚重、漆器的神秘艷麗,這就是楚的文化。

  如此燦爛文明,豈能說沒就沒?

  縱形體已無,那一股萬千人執念所結的國魂,亦當久久飄蕩,百年不散!

  范增處心積慮,真正想讓蔡賜在此招回的,正是這大楚之魂!

  楚如鳳,雖亡不滅,必浴火重生!

  儀式結束了,蔡賜已淚流滿面,嘶聲力竭高呼道:「東皇太一已應!」

  「東君已應。」

  「少司命、大司命、祝融亦已應:萬千將士英魂,將在今日歸於郢,為吾等前驅!」

  「而八百載之楚,亦將在今日復生!」

  項籍拔出劍來,為之而呼,喑惡叱吒,當真聲如雷霆,能使千人聞之!

  「不願做亡國奴的楚人!」

  「被秦吏苛待欺壓的楚人!」

  「隨我前行,復郢!」

  五千人響應,壓抑十二年的巨大的呼喊,竟震徹壽春,震徹兩淮: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

  PS:離家回昆,整天都在路上,只有一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