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1章 君要臣死

  第731章 君要臣死

  「你親眼看到黑夫戰殞?」

  是夜,秦始皇占用了一整個安陸縣寺,將這作為臨時的行宮,令子嬰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地匯報一遍。

  子嬰從離開湟溪關講起,一直說到他們在橫浦關外, 突然遭到數千越人襲擊,路有陡坡,黑夫無法脫身,遂被越人所圍,子嬰僥倖脫身,回頭時,卻見黑夫已沒於敵叢, 連君侯大旗都斷了……

  他俯身道:「吾等人少,不敢回頭相救,只能與兵吏們匆匆趕到橫浦關,讓守軍前去馳援,但……」

  子嬰說到了最難過的一段:「但原地只剩下滿地血污,到處是無首的死者和殘肢斷臂,昌南侯屍體不知所蹤,大概是被越人帶回林子中了。」

  子嬰描述,南越人不但獵頭,還是好食人肉的生番,昌南侯及其數百部屬,大概成了他們的腹中食物。

  「三關都尉安圃聞訊大驚,調遣五千人擊越人,但越人狡猾,退入林中,避而不戰, 秦師奈何不得。且聞昌南侯死, 原本安分的各地越人再度叛亂。我聽三關都尉說, 彼輩燒毀亭舍,挖斷道路,如今通往番禺的道路已絕,各處一片亂象,昌南侯的舊部們為主將報仇心切,正加緊鎮壓……」

  子嬰將前因後果講完後,秦始皇卻只是靜靜地聽著,緘默良久後才問道:「黑夫可曾有遺言?」

  聽上去,皇帝似是相信黑夫的確不在了?

  子嬰再拜道:「陛下,昌南侯一路上常與臣閒談,他最關心的,不是侯位食戶,更不是田土富貴,而是陛下長生不老之事啊!」

  「昌南侯堅信,各個九州之間,雖有雪山、大漠阻隔,但卻也有海水連通,他想請求陛下,使其為樓船將軍,出番禺,下南海,找到一條通往西王母邦的海路。最後或能在西方與李信將軍會師,白馬黑犬,一同擊破條支,為陛下開出條西行之路……」

  「陛下,昌南侯至死,都對大秦,對陛下忠心耿耿啊!」

  子嬰講完了,秦始皇這才在內侍攙扶下起身。

  「朕最為器重的白馬黑犬,一個遠去,不知何日能返,而另一個,竟殞於區區越奴之手?」

  老邁的皇帝長嘆:

  「不曾想,兩年半前碣石一別,竟是朕與他的最後一面!」

  長子出奔,愛將戰死,秦始皇負手看著外面安陸城的夜色,直到子嬰告退,也不再言語,只時不時發出一陣咳嗽。

  而他的目光似喜,似悲……

  又似懷疑!

  ……

  子嬰講完經過告退後,一刻也不耽誤,一邊解衣沐浴,一邊讓早年跟過長安君成蹻,在成蹻叛逃後,又從小一把屎一把尿將自己照顧長大的老宦官韓談招來——這次秦始皇南巡,使子嬰14歲的長子隨行,韓談也跟在隊伍末尾。

  「我不在期間,朝中竟然發生了如此大的劇變!?」

  子嬰解衣的手停下來,目光駭然,不止是」亡秦者黑「的謠言,墨者行刺,扶蘇出奔又失蹤,昌南侯家眷也不知去向。

  「這就是皇帝陛下不顧身體病弱,也要親自南巡,並讓昌南侯到邾城迎駕的真正原因!?」

  春寒料峭,他卻陡然出了一身冷汗,只感覺這世道,怕是要亂了。

  子嬰戰慄之際,作為子嬰的管家、謀主,韓談也問起嶺南發生的事:

  「如此說來,王孫並未親眼見其被殺,昌南侯的屍首也未找到?」

  子嬰點了點頭,無須的老宦者遂摸著光滑的下巴笑道:「既然如此,昌南侯究竟是生是死,仍然存疑啊。」

  子嬰不以為然地說道:「被越人襲擊俘虜的人,鮮少有活下來的,其部屬也多認為昌南侯死了,悲痛欲絕,當然,也許萬分之一的可能,昌南侯只是被越人所囚……」

  「這倒也罷了。「

  韓談不客氣地指出了一種可能:「老臣甚至懷疑,這次越人襲擊,說不定,就是昌南侯自己一手策劃的!他根本沒死!」

  子嬰拍案而起:「韓翁,豈敢妄言!」

  「不是老僕亂猜。」

  韓談籠著袖子道:「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陛下因為亡秦者黑,以及公子扶蘇南奔之事,對昌南侯有所懷疑。畢竟不論在北地,還是在海東,昌南侯都與扶蘇共事,理所當然是扶蘇一黨。扶蘇出奔,更帶上了其家眷,更是坐實了這層關係,如今扶蘇不知所蹤,說不定,已至嶺南了……」

  他分析道:「如今扶蘇失位,陛下使十八子胡亥從行撫軍,他或是未來的嗣君之選,此種形勢下,昌南侯,儼然成了大秦最不安穩的一角。為了不讓大秦一分為二,陛下只能處置昌南侯。」

  「故昌南侯若至邾城,輕則解除兵權,重則誅殺!他若不來,便是公然反叛,將遭到天子討伐,家眷株連受死!」

  韓談道:「連老僕都能想到的結果,昌南侯就想不到?這原本是兩難的抉擇,生死均決於陛下之手,可現在……」

  他嘿然而笑:「昌南侯卻突然死了!這下,朝廷撲了場空,信或不信,如何處置後事,反倒成了陛下的兩難抉擇。而昌南侯卻可在暗處蟄伏,觀察風向,以應時變!此策高明,不亞於齊桓公小白中箭佯死也!」

  老宦者的剖析入木三分,言罷朝子嬰拱手:「王孫其實,也早就看出來了罷?」

  「韓談啊……」

  子嬰默然良久,終於說話了,卻一改在黑夫和秦始皇面前的敦厚質樸,笑容變得玩味起來。

  「韓翁,我父長安君,他聰慧麼?」

  說到死去多年的成蹻,韓談露出了一絲哀傷。

  「長安君,乃世間一等一聰明的人物,不論武藝還是詩書,均勝於當今陛下。」

  「可是韓翁,他卻成了喪家之犬!」

  子嬰面容嚴肅:「就因為太過聰慧,事事總想爭先,趙太后和呂不韋、嫪毐的那些事,當時國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眾人皆裝作不知,他倒好,將這些破爛事捅了出來,寄希望於指摘陛下非先王血脈,換取華陽太后、夏太后支持他奪位!」

  「卻不曾想,夏太后先去世,而他也中了嫪毐的計,只能叛秦投趙,若非陛下也不滿嫪毐等人行徑,還存有一絲仁慈,我也差點在襁褓中,就慘遭誅殺!」

  韓談跪下:「王孫贖罪,是老僕多嘴了……」

  子嬰嘆息:「韓翁無罪,只是我有我的處世之道,有時候,看上去忠厚仁儉,好像事事被蒙在鼓裡,甚至被當成傻子、工具來利用,也沒什麼不好,不但我如此,我還會教導吾子,牢記這句話……」

  「莊子言: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

  「慧者不長命,愚者活百年!」

  吐訴完父輩的恩怨,子嬰復又坐下,恢復了往日的平和,露出了敦厚實誠的笑。

  「韓非說得好啊,上下一日百戰,此番事變,就讓陛下和不知生死的昌南侯較量,君臣勾心鬥角去吧!不管結果如何,都沒人會怪罪到我這個『愚者』頭上!」

  ……

  安陸縣寺,臨時行宮內,身體虛弱到已經難以集中注意力的秦始皇,也在多次被咳嗽打斷思路後,得出了答案。

  「黑夫啊黑夫,你當真像那無能的屠睢一樣,死得如此可笑,如此湊巧?」

  「又或者,你根本就沒死,而是心虛了,害怕了,故詐死以欺瞞於朕!?」

  雖然有所懷疑,但秦始皇很清楚,如今的局勢下,想要證明黑夫還活著,是一件極難的事,就算現在立刻派人去嶺南徹查,等得出結果,可能三四個月已經過去了。

  原本是黑夫不知秦始皇生死,更不知其生殺態度。

  現如今,秦始皇也不知黑夫生死了,先前預計在邾城的布置,統統落空。

  而黑夫就潛藏在黑暗裡,觀察局勢。

  但臣有臣的匿身之策,君也有君的敞亮法寶!

  「下匿其私,用試其上。」

  「上操度量,以割其下!」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這是一場不知生死的較量,也是君臣之間,最後的勾心鬥角……

  但秦始皇可是其中老手,他和三位太后、呂不韋、嫪毐、公族、王翦、尉繚、韓非甚至是李斯等人都交過手,於此道爐火純青。

  仿佛重新迸發了精神,秦始皇拊掌,目光滿是蔑視。

  「自不量力!」

  在他看來,黑夫這點伎倆,實在是可笑。

  「生死之事。」

  「真可以為假。」

  「假亦可以為真。」

  「就算黑夫是假死脫身,朕也要逼得他不得不『死』,死得徹徹底底!」

  秦始皇帝喊來了趙高,使其執筆。

  「傳朕制:詔告天下,昌南侯黑夫於嶺南戰殞!皇帝憫之,將尊榮其母、兄、姊,使之與數萬南征軍將士的家眷一同,遷於咸陽!」

  「朕還將追封黑夫為徹侯!」

  他不但要對黑夫尊榮備至,還要給黑夫蓋棺定論,讓那個字,死死烙在其身上!不論生死!

  秦始皇露出了笑:

  「侯名:武忠侯!」

  ……

  PS:第二章在晚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