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8章 這鍋真黑!
同一時間的南海郡番禺城,借著一場宴饗,將子嬰灌醉後,黑夫卻召集了幾名曾向他表露過心跡的幕僚,開了個小會。
如今秦軍全據嶺南,還順便守著閩中, 占地廣袤,許多城邑都要分人去管,所以還留在番禺的人,就不多了,今日能與黑夫密談的,也就陸賈、利倉二人。
利倉之父利咸早在十多年前就喊黑夫「主君」了,黑夫將他呆在身邊兩年, 無疑是信得過的。
陸賈雖然是個濃眉大眼的儒生,但在鬱林與黑夫談論王朝天命時, 卻說過什麼「今上廢先王之道,禁百家之言,南征北戰,無一日安寧。於是外內騷動,百姓靡敝,行者不還,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從,群為盜賊……秦之天命,搖搖欲墜!」
這個在秦朝體制內,得不到任何機會的楚地士人,如今已成了黑夫比較信任的顧問。
「數日來,我對子嬰旁敲側擊, 甚至灌醉詢問, 但子嬰看上去的確什麼都不知道,只說這是他在長沙時, 接到江陵昌武侯公子成送來的詔令……」
黑夫負手踱步,他總覺得秦始皇這道令他去衡山郡邾城接受封賞的命令,有些不同尋常。
「利倉,你以為呢?」
利倉雖然年輕,卻有些智謀,他想了想道:「君侯,小子以為,朝廷此舉很是奇怪!」
他說道:「嶺南初定,三軍將吏分駐各地,趙裨將駐桂林、陶叔與蕭都尉駐長沙營、我父親駐豫章、安叔父駐三關、吳叔父駐東冶城、共叔父駐鬱林,其餘東門伯父、韓信、吳臣、梅鋗、陳嬰等人,隨君侯在番禺。」
利倉將黑夫麾下眾吏的分配一一道來,可以說,名義上新建的嶺南四郡,南海、桂林、閩中、象郡,都控制在黑夫及其黨羽舊部手中。
「整個嶺南安危,繫於君侯一身,現在讓君侯去邾城,來回將近三個月,嶺南初定,沒了主帥,各地還不得亂了套?若朝廷還在乎嶺南,一定不會下達這種命令,而會派使者來封賞!」
黑夫沉吟:「按照子嬰的說法,我不在期間,可由任囂接手嶺南防務……」
幸好黑夫事先派任囂、徐福、尉陽三人去了西邊的海域探索,他們不在番禺,子嬰無奈,只好答應多等幾日,黑夫這才拖延了點時間。
「下臣也以為,此事異樣兇險。」
陸賈雖是儒生,卻也擅長遊說言辭,立刻對黑夫道:「君侯可曾聽說過一句古諺,飛鳥盡,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黑夫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講。
陸賈道:「這是吳越爭霸結束後的事,范蠡見越已吞吳,大霸江淮,便離開了越國,還給種大夫留了一封信,信上說,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享樂。」
「文種看完信後,不以為然,但在有人向越王進讒言,說文種將要作亂時,勾踐便送給文種一把劍。對他說:『大夫教給寡人滅國七術,寡人只用其三,便吞併吳國,剩下四個別無所用,只用了三個就把吳國滅掉了,還剩下四個方法,你替寡人送去給先王吧。』於是文種自殺……」
言罷,陸賈道:「但凡為臣為將者立下不世之功,手握重兵大權,而君臣相善者,幾乎沒有!此番皇帝召君侯去邾城,恐怕不懷好意啊,君侯若行,恐將重蹈文種、白起、李牧之事!」
黑夫卻搖頭笑道:「陸生多慮了,我的功勞,如何能與文種、白起、李牧相提並論?」
他朝北方拱手道:
「而皇帝陛下,也不是秦昭王,更不是勾踐,他能下士,用人不疑,所以才能成就比二者更大的成就!」
「王翦父子滅五國,皇帝卻能反覆起用,再不濟也能安享晚年。我雖然南征北戰,功至徹侯,但與之相比,亦不算什麼……」
近幾年,黑夫已經在儘量藏拙壓制自己了,做事不做滿,擊匈奴的風頭讓給李信,伐海東的風頭讓給扶蘇。
所以在黑夫看來,自己藏得還算好,根本沒到「功高震主」的程度,完全想不出來,秦始皇為何會對他下手?
本打算隔岸觀火,以待時變的黑夫不知道,咸陽的一系列變故,已將熊熊烈焰引向他了……
話雖如此,但人與人之,尤其是君臣之間,的確是不存在信任的。
陸賈說的黑夫都懂,在番禺幫他練兵的韓信,不就是「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的最典型例子麼?歷史上,漢高祖拿下韓信,是不是類似的手段來著?
黑夫不想做了韓信的前車之鑑,更不會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帝王的仁慈承諾上!
等陸、利二人退下後,他思索道:「我若去,在邾城侯駕,待謁見之時,秦始皇很輕易,就能令武士擒我,只需要一人之力耳。」
「但我若不去,便是違詔,是叛逆,皇帝可命將統兵伐之,我在咸陽、南郡的家人也要遭殃。」
這下有點左右為難了,所以,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時間,還得知曉,更多關於北方的情報,以此判斷局勢。
只可惜,它們都被朝廷的六百里加急拉在後頭。
好在任囂遲遲未歸,子嬰也不敢接下軍權虎符,就這樣,等到十二月下旬時,黑夫總算接到了一封來自北方的信……
來自膠東,來自陳平的警告!
……
信是陳平在兩個月前寫的,走的是海路,今日方至。
他在信中,告訴了黑夫一件近日才傳到嶺南的「新聞」。
「平聞東郡天降隕石,上刻『始皇帝死而地分』,皇帝尚在,人心已動,皇帝若去,天下必叛……」
針對未來可能出現的局勢,陳平給黑夫獻了一策。
「秦為無道,天下苦之,始皇帝所逝,中原郡縣豪長必興軍聚眾,畔秦相立,擾亂中國。」
「值此之時,君侯把持嶺南,擁兵十餘萬。南海僻遠,君侯可興兵絕道自備,番禺負山險,阻南海,東西數千里,頗有中國人相輔,此亦一州之主也,可屯田練兵,以待時變。至天下殘破疲憊之際,君侯再北出三關,虎爭天下,掃江南,奪南郡,舉兵入武關,占咸陽,則大事可定也!」
「平與曹參,亦可於膠東響應君侯,以為策應,助君侯抵定中原!」
「屆時,君侯進則可為成湯、周武,退可為伊尹、周公……」
黑夫合上信,無奈地搖頭:
「陳平這小白臉,膽子越來越大了,信中每個字都夠他誅三族啊……」
不過,陳平對局勢的分析是到位的,幾乎完美預言。
而那句「進則可為成湯、周武,退可為伊尹、周公」更是搔到了黑夫癢處!
他之所以南下領兵,就是想在無從改變秦始皇做派,也無從操縱政局的情況下,先豐滿自己的羽翼。
有劍在手,才有底氣做事,重鑄秩序,靠的是槍桿子,可不是靠嘴炮和空等,更不是將一切都寄托在一個能否繼位都難說的「好皇帝」上。
但礙於自己的身份,黑夫又不想和未來可能出現的各地反王們搞在一起。
他是秦吏出身,一步步從亭長升到侯爺,是體制的既得利益者,道德上,還受過秦始皇之「恩」,又是命氏,又是贈字,一點點,將他染上了秦的色彩——深沉的玄黑。
想洗掉?除非把皮剝了。
而局面上,手下雖龍混雜,但精銳主力,多是廣義上的「秦人」,來自南郡、南陽、關中,這數萬人的家眷都在各郡縣呆著,受秦法律令約束限制。
若問將士們,是家人性命更重,還是昌南侯割掉的髮髻、樹立的墓碑,推衣推食的幾頓飽飯更重?
對大多人而言,顯然是前者更重要。
所以黑夫絕不可能做陳勝吳廣,拼著手下叛離的風險,拼著秦地輿情譴責,傻乎乎地造反吸引仇恨,為王前驅……
性格使然,黑夫原本的想法就是坐擁大軍,隔岸觀火,在嶺南做伏地魔。
「苟,也能苟出一片天地來!」
但他雖然是個老陰比,卻也有兩條底線:
第一,天下若亂,必須爭取以最小的傷痛恢復統一,恢復秩序。
第二,未來如何,得由他說了算!遇上秦始皇這個強勢而聽不進勸的領導,黑夫受夠束手束腳,也受夠做裱糊匠了!讓天下大治,讓六合真正一統的新政,果然得自己拿主意,才可能推行!
只可惜,一系列事件,打破了黑夫的如意算盤。
又過了兩日,一個來自咸陽的最新消息,讓黑夫坐不住了。
那句謠言,依然帶著北方的陰冷寒意。
「亡秦者黑?」
「陛下雖烹了盧敖,但我家人府邸也被監視了,這消息還是通過張蒼傳出來的?」
「這就是皇帝南巡,還讓我去邾城見駕的真正原因!?」
真是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
黑夫搖了搖頭,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隨即笑道:
「好一群唯恐天下不亂的陰謀家,這口鍋,真TM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