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4章 勸君更盡一杯酒

  第674章 勸君更盡一杯酒

  做了大半輩子獄吏,斷了幾百起案子,喜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枷鎖會戴到自己身上。

  秦律有言,凡囚者, 上罪梏拲(gǒng)而桎,中罪桎梏,下罪梏。喜犯的是誹謗皇帝之過,自然是最重的上罪,所以腳上有桎,雙手有拲, 脖子上還架著沉重的木梏, 走出牢獄時極其艱難。

  離開廷尉大牢, 初見光明,他便聽到一個聲音。

  「這不是喜君麼?怎麼,也是今日上路?」

  卻是上個月被喜判定貪污、不直之罪,要去嶺南服役的曹咎,他罪責較輕,所以只著桎梏,反而比喜輕鬆。

  喜不欲理會曹咎,曹咎卻十分高興地湊過來問東問西。

  「喜君這是將往何處,莫非是與我同路?」

  喜別過臉,押送他的獄卒代為回答。

  「是要去張掖郡,去玉門關。」

  「玉門關?」

  曹咎做出一副吃驚的模樣:「我可聽說那地方流沙千里,幾百里只有一個亭障,喜君這把年紀,一個長在南方水鄉的人去了那荒蕪之地,受得了麼?」

  如果說, 方才曹咎還有些謹慎的話,當聽說喜要去的是西域而非嶺南, 他便沒了顧慮。

  「我很佩服喜君這樣的人。」

  曹咎舉起手上的木梏, 對送他進大牢的喜咬牙切齒。

  「精潔正直,慎謹堅固,審悉無私,微密纖察,安靜毋苛,審當賞罰,那《為吏之道》寫的,簡直就是你本人啊,更難得的是,一心為國,竟敢指摘到陛下頭上!」

  「但那又如何?」

  喜冷冷地看著曹咎,曹咎卻笑道:「喜君,可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曹某,沒錯,我是貪腐不假,居官善取,安家室而忘官府,犯了為吏之五失,罪有應得。但喜君一心為國,為官廉潔公正,到頭來,不也落得和我一個下場麼?」

  「不不不。」他繼而搖頭:「喜君可比曹某,多戴了一個木拲呢!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曹咎湊近喜,胖乎乎的臉上滿是譏諷:「這意味著,現在的大秦,早就不是十幾二十年前了!」

  「說實話的罪,可比貪腐錢帛,重多了!」

  他說這些話,希望能讓喜悲憤,讓喜絕望,讓他眼中的正義動搖,墜落,最後粉碎。

  「說完了?」

  但喜聽完之後,卻不為所動,只是偏頭吹了吹肩膀,仿佛曹咎的靠近,讓空氣變得污濁。

  他是南郡人,多少聽過屈原的事跡,數年前去洞庭君赴任,沿著沅水逆流而上時,也聽過那幾句著名的話。

  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他說道:「律法沒錯,我也沒錯,錯的是汝等。我相信,在這大秦四十郡,數百餘縣,定還有人恪守著為吏之道,肅然恭儉,莫不敦敬。世道縱然暫時變濁,只要這些真正的秦吏尚在,它終歸,還有變為皓皓之白的那天!只望你,我,都能活著看到那一日!」

  言罷,在獄卒的催促下,喜艱難地邁動腳步,向外走去。

  「喜!」

  曹咎漲紅了臉,大聲道:「我是污濁,但我出國都,親朋好友皆來相送,一路上衣食無憂。但喜君你,犯了謗君之罪,有人敢送麼!?」

  喜並未回答,身影穿過人群遠去,道旁之人皆避之不及,畢竟他可是得罪皇帝的欽犯啊。

  曹咎洋洋得意地看著這一幕,他去的是南方,是昌南侯的地盤,家裡已經通過氣,自然會被好好照顧……

  喜就這樣一路西行,路過御史府時,昔日同僚都遠遠望著他竊竊私語,御史大夫茅焦也沒露面,喜是被秦始皇欽定為「誹謗」的罪吏,官府的人公然來送,這不是打皇帝的臉麼?

  路過渭水,南眺正在動土修築的阿房宮,喜朝那邊遙遙行禮,因為他聽說,是公子扶蘇入諫,才保下了自己。但陛下動了怒,扶蘇忙於接手阿房宮的監造事宜,這敏感時刻,也未敢來相送。

  就這樣孑然一身,走到杜亭時,一行人停下歇息。

  「這便是武安君當年自刎的杜亭?」

  喜打量著眼前這座不起眼的小亭,根本無法想像,威名赫赫,橫掃天下的武安君,竟會憋屈的死於此地。他當年服兵役伐趙時,即便過了幾代人,白起之名,仍能止趙兒夜啼。

  白起當年得罪秦王,孤身上路時,也是滿心悲涼麼?也無人相送麼?

  獄吏忙著喝水吃飯,給喜解開了手上的梏,腳上的桎,卻與牛馬一起,拴在系馬石上。喜手裡端著碗粗糙的豆飯,看著據傳是白起自殺,熱血濺上後再也無法洗去的斑駁石柱,愣愣出神。

  這時候,卻有一乘馬車抵達,帶的隨員很少,但細心的人仔細一瞧,便知道那馬車的規格,是君侯一級的。

  一名身著素服麻衣,三十上下的美麗女子下了車,在侍從、隸妾的陪同下,朝這邊走來,到了五步之外,施施然朝喜行禮。

  「尉氏之婦,來送喜君!」

  ……

  「原來是昌南侯夫人!」

  喜沒料到還有這麼一出,連忙起身還禮,他聽說黑夫娶了葉騰獨女,但二人沒什麼私交,登門拜訪也寥寥可數,故從未見過。

  來到咸陽後,葉氏倒是差僕人來拜訪,說是喜家裡,請她捎帶一點安陸物產來——喜一向清貧,家裡送來的,無非是幾件衣裳,一點北方不容易買到的稻米。

  到這時,喜才聽說葉子衿也在咸陽,但尚在孝期,數月來足不出戶。

  這當是她來咸陽兩個月後,第一次走出家門,竟是為了送喜……

  喜有些動容:「咸陽市肆之上,眾人見我桎梏而行,皆避之不及,夫人就不怕來送我一介罪吏,連累了昌南侯?」

  葉氏笑道:「喜君與良人的關係,誰不知道,既是同僚,還是鄉黨,他甚至視喜君為師長、楷模,要來連累,早連累了。再說,是良人一時失言,使喜君之名讓陛下知曉,這才有了咸陽之行,歸根結底,也是我家良人連累了喜君才對。」

  喜搖頭道:「是老朽自己惹的禍事,與昌南侯何干?」

  葉子衿道:「良人常說,他生平最敬重者,不過三人而已,喜君便是其一,若他知道喜君離都遠謫,而妾不相送,定會罵我是不懂事的蠢婦人……」

  喜道:「但若陛下當真怪罪起來……」

  葉子衿卻渾然不在意,詼諧一笑:「那就怪我這蠢婦人自作主張,陛下總不至於和一個女子一般見識吧?」

  葉氏人情做得很足,她並非空手而來,還送了喜兩個僕人。

  「一舍人,供喜君使喚,一女傭,供喜君沿途洗衣造飯之用。」

  喜覺得不妥,葉子衿卻道:」她二人是一對夫妻,也是安陸人,乃自由身,而非隸臣妾,並非贈予喜君,只是同路而已。玉門遼遠,一路上也能陪喜君說說家鄉話。到了地方,若想與家中通信,可使二人代傳。「

  她看向一旁的獄卒,笑道:「二人自有符傳,食宿自理,這,不違法罷?」

  獄卒哪裡敢得罪昌南侯夫人?連連垂首應諾,也再不敢慢待喜了。

  如此一說,喜也不好推辭了,只能道謝。

  葉子衿還讓人倒了一盞酒。

  「妾代良人敬喜君,祝君早日歸來!」

  言罷,仰起頭來,一飲而盡!素服麻衣的哀婉外表下,卻帶著一絲女子少有的豪氣!

  喝了送別酒後,喜只覺得,胸中塊壘已消,再無悲涼。他看著復朝咸陽駛去的馬車,頷首道:

  「昌南侯有位好夫人啊!若為男兒,亦可為二千石!」

  ……

  葉子衿的家書傳到豫章郡,已是月余之後的八月中旬,信上將這段時間,咸陽發生的動盪,都告訴了黑夫。

  她說了司馬欣之妻曹氏為其兄求情的事,但卻認為「曹咎貪婪可鄙,不可用也,且自認為有良人庇護,行事張狂,不以罪吏自居」。

  於是黑夫決定,等此人來到後,讓他好好體驗下南方生活,領會人世險惡。

  更讓黑夫驚訝的是,葉子衿,竟心有靈犀般,代自己去送了喜一程。

  「真是好老婆!懂我!」

  黑夫讚不絕口,對妻子的智商情商,佩服得真.五體投地。

  這也讓黑夫久在南方,生理空虛想找個當地妹子樂呵樂呵的想法打消了……

  黑慫決定,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葉子衿還給他捎來了喜的話,只一句。

  「何為法?何為吏?喜未曾忘懷,願昌南侯勿忘之!」

  「為了這信念,為了這句話,竟不惜得罪皇帝。」

  黑夫苦笑不已,這即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將那樣一個人,放到那樣的環境裡,若還能一片和氣,視而不見,喜還是喜麼?

  想到這十多年為秦吏的生涯,想到喜遠赴西域,可能再也無法見到,黑夫百感交集之下,也有些話想贈予這位「師長」!

  黑夫立刻讓人找來紙筆,眼下他們身處南昌城郊外,各地大軍雲集,正準備開拔,前去進攻閩越。軍情似火,時間緊迫,容不得長篇大論,只夠匆匆寫一句話!

  說什麼呢?黑夫看著白紙,有些躊躇。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但寫下去後,他卻猛地搖頭!

  不,不!不該是這句,喜的遠去,不是蒼涼的永別,亦不是對世道黑白顛倒的哀嘆。

  黑夫將紙張揉成一團,扔進火里。他和著出征的戰鼓,手持毫筆,認認真真,力道十足地,寫了另一句,他認為配得上喜的贈言: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你的名字,可能不會塵封在雲夢的棺槨里,載於幾部秦簡之上。

  「但是喜君,汝之名,此時此刻,已天下皆知!」

  ps:早起趕飛機先發了,早起的蟲兒有鳥吃,第二章在下午,晚上也許大概可能有第三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