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3章 命名
琅琊管氏乃管仲之後,在做生意前,總會做一番計較。
通過對行情的分析,管氏認為,距離膠東越近的地方,貂、狸皮革就越貴。比如旅順, 必須按照官府給出的價格,從當地縣邑採購,雖然路程短,可實際上,掙不到太多差價。
反之,當船隊離開秦朝統治範圍,進入異邦蠻夷之地後,貂、狸之皮的價格便驟然猛降!
朝鮮的皮貨價格, 就比遼南便宜數倍!朝鮮的邑大夫很喜愛中原絲帛錦繡,十張皮換一匹布也願意。
但管氏並未在朝鮮停留,七八個同行在那競爭,已經足夠了,他們繼續往南,希望在朝鮮之南,名為「三韓」的土地上發現商機。
可在抵達此地一個月後,管通卻很是失望,當地的馬韓人,部落眾多,生產水平大概相當於中原的堯舜時代。他們各有長帥,大者名為臣智,有數千戶之眾,次者名為邑借,幾十到上百戶不等, 散在山海間,沒有建立城郭, 普通人住的是草屋土室,看上去很像中原的墳冢。
管氏向馬韓人展示了一些中原絲帛, 但不解風情的馬韓蠻夷對這些不夠實用的布料,卻興致缺缺,當地風俗,不以金銀錦繡為珍,反倒對秦軍手裡的銅鐵兵器很感興趣。
可兵器,是海東商社是嚴禁出售的……
賣不行,總能買吧?
但派出去的探險者陸續歸來,他們回報說,越是往南,貂、海狸就越少,皮毛質量也大不如北方。
而馬韓人,雖然也從事一定狩獵活動,但卻更鍾情於種稻。而當地特產,也以一種特別大的栗子著稱,還有一種細尾雞,其尾皆長五尺余,可也用來裝飾冠帽。
但類似的東西,中原有的是,運回去根本無法盈利。
接觸過馬韓後,管氏發現,這裡既沒有能夠開打的市場,也沒有他們需要的貨物,商隊不得不改變計劃,停止向南探索,轉而沿著帶水(北漢江),向東北部進發。
橫亘半島的單單大嶺在這一帶變得十分平緩,走了數日,翻過它後,商隊就到了「東濊(huì)」與「貊國」的地盤。
濊貊是來自燕國周邊的遊牧民,數百年前進入半島後,漸漸融合為一。
與雖然有少許牛馬,卻壓根不會騎乘,只殺了吃肉,或者以其作為殉葬品的馬韓不同。商隊見到的濊貊人,多是會騎馬的,其人性格強勇,也熱情好客,見到全副武裝的商隊,竟過來主動要求交易。
有的喜愛絲帛,有的則不愛,漆器也要因人而異,但有一種東西,從遼南到三韓,卻是無往不利的……
那就是紅糖!
當濊貊人在商賈邀請下嘗了第一口後,便瞪大了眼睛,野蜂蜜對他們而言是一年難得吃上一次的佳肴,可這些紅褐色的硬塊,卻有不亞於蜂蜜的甘甜!
食髓知味,濊貊的獵人想要換一些帶回部落,與族人分享,但他們唯一能夠拿來與之交換的,只有手裡的皮革。
這是一場讓商隊驚詫的交易,濊貊人不僅把所有手上的皮草都交換了,連身上所穿的毛皮衣物也都脫了下來換糖,以至於一群人光著身子回家,他們還示意:
「明天會拿更多毛皮回來……」
這次帶水上游之旅,證實了管氏的猜測,距離膠東越遠的地方,皮毛越賤!而大致以帶水為分界,其南則較為溫暖舒適,更適合種地而非打獵。其北天寒地凍,多有貂皮。
得到回覆後,管通露出了滿意的笑:
「總算不是空手而歸,管氏要經營的地域,找到了!」
……
相比於管氏商隊跋山涉水,刀間就輕鬆多了,他只需要呆在帶水入海口處,這裡,一座嶄新的城寨,正在慢慢建成。
最先完工的是碼頭,相比於海道狹窄多礁石的滄海城,這裡是一個天然的深水良港,來自列口的糧船源源不斷送來衣食。
四千秦軍被調到此處,伐木、夯土、築城,而在大工地和軍營附近,還有一座木柵欄的區域,這裡是軍市。這是尋常事,過去幾百年裡,列國征戰,只要不開到最前線箭矢捨得到的地方,駐地附近就必然會有軍市,熙熙攘攘,皆為利來。
刀間得到監軍特許,為遠征軍士兵提供個人所需:做衣裳的布匹、打牙祭的肉食,而軍市最深處,則是一個個神秘的小營帳,女子往來出入,晾曬衣裳——這都是刀間手下的姑娘們。
這些女子,不僅可以接縫補、洗衣之類的活,只要價錢足夠,她們還很樂意提供特殊服務。
足食則足兵,這話不假,但人,尤其是男人,還有種名為」色「的欲望,必須偶爾釋放一下。
都不需要特別招攬,每逢下午時分,就會有休沐的兵卒三五成群,往軍市深處跑,一手交錢,便會有人引他們進入那些小帳篷,接著,便會響起男歡女愛之聲,這靡靡之音越是響亮,銅錢入瓮的叮噹聲,也越頻繁,每逢有軍官也來放鬆,刀間便會堆著笑,親自帶著去專門為官員提供服務的高級隸妾……
刀間並不認為他做的生意骯髒,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管子興女閭,勾踐設營妓,我只不過是承其遺志,有需就有求,男歡女愛,天經地義!」
他甚至認為,這支遠離中原的軍隊能忍得住枯燥的駐紮,自己手下的女子們是有功勞的。
閒暇時,也有幾個閱人無數的女子托著腮,遺憾地說道:「只可惜,公子將軍一次都沒來過。」
的確,全軍上下,唯一一個沒進過軍市女閭的人,恐怕只剩公子扶蘇了。
刀間笑她們:「公子乃皇室貴胄,豈會自降身份?若想要女人,只要說一聲,朝鮮侯父子,還不得巴巴地尋處子之身的貴女送來?豈會垂憐於汝等,還是快些梳洗一番,繼續伺候軍漢去罷!」
對刀間而言,扶蘇沒有臉一板,將他們轟走,就算難能可貴了。
要知道,這位公子最出名的,就是嫉惡如仇,古板而固執,而營妓,素來是朝中大臣們抨擊的對象。
刀間不知道,扶蘇最初聽聞軍中要設女閭時,是皺了皺眉的,還問被黑夫派來押糧,馬上就要回膠東的陳平道:
「我曾聞,獻公時,軍中的確設有女閭,但商君曾下令,使軍市無有女子,如此監軍派商賈攜女子前來,公然誘使士卒淫樂,恐怕……」
被黑夫嚇了嚇後,陳平不敢再自作主張了,一板一眼地回答扶蘇道:
「公子有所不知,律令雖嚴,卻終究勝不過人慾,軍中不設營妓後,秦軍外出征戰,多有侵犯當地女子之事發生,臣的家鄉陽武,縣城的駐軍便出過幾起,雖將行兇者按軍法處置,但秦軍的名聲,也就此大壞,聽聞秦卒至,女子如避虎狼。」
這是無法避免的,畢竟動輒十萬數十萬人,良莠不齊,總有幾百個管不住自己鳥的傢伙。
「尉郡守當時只是屯長,聽聞此事後,自己出錢,讓手下五十人去鄉中女閭,遂無人冒犯本鄉女子。」
言罷,陳平笑道:「如此看來,這治兵如同治水,堵不如疏啊。眼下遠征異域,動輒一年半載,將士空寂,雖然能吃飽穿暖,但飽暖之後,便要思淫慾了。與其讓其按捺不住,侵犯朝鮮女子,平白讓秦朝宗藩失和,不如使軍市復有女子,如此,也能避免再度發生營嘯……」
「既然如此,那我便多謝尉監軍的好意了!」
扶蘇最後還是聽了陳平的意見,對這件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是加強了對軍市的管束。
見扶蘇答應得如此輕易,陳平離開後,反倒有些憂慮。
這一年來,扶蘇變的不止是略顯邋遢的鬍鬚,自從營嘯事件後,他的想法也有了很大不同。
那個非黑即白的少年,似乎變成了一個眼裡能容下沙子的成年人了。
那個一味追求過程的公子,似乎變成了一個只要達到結果,就能無視齷齪的將軍……
「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皇帝想考驗扶蘇,莫非,主君也想?」
帶著這種思慮,陳平離開了這片海域,而在工地上,伴隨著最後一堵牆垣夯好,這座新城寨也算基本完工。
「公子,給此地取個名罷!」
遠征軍的將吏士卒敬愛扶蘇,敬愛他們的將軍,紛紛請扶蘇為這座城命名。
隨著秦朝在塞北、河西走廊、西南夷、百越皆有新開闢的疆土,命名成了屢見不鮮的事,而每逢設立新地,郡級別的名,比如「朔方」「張掖」,要奏稟皇帝,可縣、鄉、邑之類,因為太多,則可由前線將領代勞。
作為統帥,扶蘇無疑是有這資格的。
眾情難卻,扶蘇思索片刻後,想起了一首詩。
「溥彼韓城,燕師所完。以先祖受命,因時百蠻。王錫韓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國,因以其伯。實墉實壑,實畝實藉。獻其貔皮,赤豹黃羆……」
過去他學此詩時,不懂其意,如今這首《韓奕》念來,卻別有一番感觸。
那是數百年前,周宣王力圖中興,搞了很多大動作,例如派尹吉甫壓服南淮夷,又北伐玁狁以御外侮,遷申侯於謝邑鎮守南方要衝,以秦人的祖先秦仲為大夫,命他征西戎。
而在周朝的東北邊,則封韓侯擴建韓城,驅逐滋擾燕國的貊人,那些貊人被燕韓聯軍所逐,遂東奔至遼東、朝鮮,與濊人合流,這才有了今日朝鮮周圍部族林立的局勢。
如今扶蘇東征至此,也算是「其追其貊」,而建立此城,目的是「實墉實壑」,商賈們則四處尋找皮貨,讓蠻夷「獻其貔皮」。
這世上,再沒有像這首詩一般,符合他們處境的了。
於是扶蘇道:「吾等深入濊貊之地,也算繼承周時韓侯之任,而此地南控三韓,不如便叫『韓城』!」
……
「韓城?」
當半個月後,扶蘇給新城邑命名為「韓城」的消息傳到膠東時,黑夫郡守在家裡發了好大的火,摔了個杯盞,還罵道:
「都說我取名不雅,你看看,扶蘇取的這什麼破名!」
葉子衿挺少見黑夫如此氣急敗壞,還是為了這種小事,不免有些詫異:
「繼《韓奕》之志,控三韓之地,故曰韓城,有理有據,哪裡不好了?」
「不好,就是不好!」
黑夫搖頭,氣鼓鼓地說道:「取什麼都行,就是不能是『韓』!」
他又發狠道:「遲早有一天,我要將那城名給改了!」
「這話說的。」
葉子衿蹲下身子,收拾被黑夫撥到地上的杯盞,光潔的手一點點拾起碎片,似是無意地說道:
「若是扶蘇公子做了二世皇帝,他說的話,命的名,便是金科玉律,這城名,良人,你能改麼?」
妻子一句話,就殺死了話題,黑夫沒了說氣話的興頭:
「此言何意?」
葉子衿轉身,面帶憂慮:「父親來信說,陛下近來罷朝越來越多,過去他多勤勉啊,不批閱完奏疏就不休憩,眼下咸陽宮的燈,卻熄的越來越早,興許是懈怠了,可以皇帝的性情,怎可能怠政?父親猜測,或許是身體不適……」
「君上多病,國無適嗣,朝野上下,都懸著顆心。眼下長公子扶蘇遠在海東,不得寵愛,卻又聽聞,陛下近來頗愛幼公子胡亥,常誇他律令學得好。良人知道,教授胡亥的律令夫子是誰麼?」
黑夫不言,蹲下身,拾起一片陶片,兩指捏住,放在自己和妻子雙目之間。
二人的目光,透過銳利的陶片邊緣,交織在一起,窗外是春意盎然,可那鋒芒之寒,甚於海東霜雪。
「我自然知道。」
黑夫笑道:「不是別人,正是屢屢救駕的大功臣,中車府令,趙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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