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2章 衛滿
膠東舟師在大搞「樓船外交」,威懾朝鮮之際,陸路的大軍,也已渡過了鴨綠江,一路蹣跚,經過兩百里人煙稀少的土地後, 抵達滿番汗。
這是秦朝最邊遠的亭障,僅有一座哨塔,常年只駐紮著數十人,候望邊境。而沛水對岸,則是朝鮮的邊邑,增地城, 也只有百多人駐紮, 兩邊就這樣孤零零地守在這世界盡頭,隔河相望。
可現如今,西岸卻一下子湧來上萬人。哨塔被公子扶蘇徵用,其餘人則在周圍建起營房,營火的煙柱遮蔽天空,帳篷如同雨後的蘑菇般瘋長,讓滿番汗看上去像個新興的大城鎮。
「過了這條河,便不再是燕地了。」
取水造飯時,身為「屯長」的燕人衛滿站在沛水邊久久凝視,南邊是荒涼貧瘠的海岸和冰冷咸澀的海水,北面,則是無窮無盡的森林。才剛剛入秋,這裡已透著一股冷意,空氣濕冷而厚重。
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衛滿在家鄉任俠好義,素有勇名, 不成想, 此番卻被官吏強征入伍。若是像右北平豪強臧荼那樣家大勢大,很容易讓人來頂缸,但衛滿還沒混出明堂來,被官吏一堵,沒能逃掉,帶回縣寺,只能硬著頭皮服役了。
好在他憑著一股好勇鬥狠,做了屯長,大小也算個吏。
但這芝麻大的小吏,依舊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死,兩千里行軍,讓衛滿幾乎去了半條命,翻越千山時,他的屯足足少了四個人,一人犯病,二人失足滾下山,一人則是在逃跑時,被衛滿親手所殺!
說起來,那人還是衛滿的鄉黨,關係很是要好,衛滿卻毫不猶豫,割了他的腦袋回來復命。
屯裡剩下的人對這種殺害鄉黨的行徑頗有微詞,但衛滿卻將換得的賞錢往案几上一拍,說道:「秦軍里連坐制可不是鬧著玩的,若放跑了此人,吾等皆要為他頂罪!所以,要留一起留,要跑一起跑,自己逃走,坑害別人,這算什麼?再有效仿者,便是這個下場!」
他讓眾人將賞錢分了,自那天起,衛滿不僅頗得屯中眾人崇敬,甚至連隔壁屯也願意聽他的。
眼下衛滿帶人來河邊打水,眾人紛紛相讓,更有欲討好者指著剛在西岸碼頭靠岸的一艘小舟道:
「衛屯長,那就是朝鮮的船。」
「真小。」衛滿鄙夷地說道,他們上個月在西安平,可是見識過秦軍運糧的六百石大船的。
「據說有位朝鮮的公子在裡頭,一身蠻夷打扮,他已登岸拜見公子將軍。」
「公子將軍」,這是燕趙兵卒對扶蘇的稱謂,一路下來,雖然關中兵與燕趙兵產生了許多矛盾,但這位公子與士卒同衣食的舉動,還挺得軍心的。
衛滿卻不領這份情,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眾士卒正說話間,卻見哨塔的門再度開啟,士卒們十分熟悉的公子扶蘇走了出來,旁邊跟著個頭上冠帶辮髮的異國公子。
二人是攜手而出,扶蘇送到碼頭,朝鮮公子則登船後連連躬身作揖,扶蘇舉手還禮,他也不走,一直看著箕準的船到對岸,才帶著都尉幕僚們回哨塔中。
看到此幕,士卒們頓時議論紛紛,衛滿則道:「看這模樣,大概是談成了。」
「談成什麼了?」有懵懂的粗漢問道。
衛滿的目光變得凝重:「恐怕不消數日,將軍便要驅趕吾等渡河,離開燕地了……」
這件事,也成了是日下午,將士們夕食的主要談論話題。
秦軍百人一營,分左右屯,下面又有十人一帳,分屯立灶。米和菜發到屯長手裡,五十人一起用餐,雖然會造成一定的不平均,卻也方便。
燕地征卒的食物比關中兵稍遜,食無魚,飯也是糙米,雖然沒有肉,但他們卻吃的很香甜,有了膠東糧船救急,士卒們不必再像翻越千山時那樣,食不果腹了。
也多虧了膠東運來的醃白菜,讓粗陋的飯食更容易入口。這是膠東農家廣種白菜後的產品,膠東最不缺的,就是鹽了。白菜撒鹽醃製後裝在陶罐里,海運至遼東,成了軍中主要菜食,味道酸爽,嚼在嘴裡十分清脆,口感比士卒自己挖的野苦菜好多了。
邊吃邊聊間,衛滿卻放下了碗,低聲道:「我聽說了一個消息,關係到吾等生死,二三子可願聽聽?」
所有人停下動作,數十雙眼睛看向衛滿,大軍遠征,身為鄉黨的屯長衛滿,就是兵卒們的主心骨。
衛滿回頭看了看營外,讓眾人湊近,輕聲道:「我聽說,此番秦皇帝正滄海,明為嚴懲刺客同黨,可實際上,卻是想讓燕趙之士去異國他鄉送死!」
「啊!?」
眾人皆驚,但隨即又有幾個年紀略長,在其他屯有朋友的兵卒站了出來,這種說法,他們亦有耳聞,恐怕不是空穴來風。
亦有人遲疑道:「公子將軍仁厚,不止於此吧……」
衛滿卻搖頭:「再仁厚,他也是秦人,是皇帝之子!路上乏糧時,他假惺惺與吾等同食,天天喝粥,但一路上死的燕趙之士,還少麼?」
「一旦到了戰場,扶蘇定會偏袒秦卒,令吾等去填溝壑。一路跋山涉水,十死一二,聽說朝鮮之南,比千山更為蠻荒,再走上千餘里,等打完這一仗,吾等恐怕十不存一!而秦人根本不欲吾等回燕地,恐怕要被強行留於海東偏僻之所,一生在此吹著冷風。」
燕人對秦人的信任,脆弱得像絲線,輕輕一扯就斷,被衛滿一嚇唬,不少燕人慌了神:
「怎麼辦?屯長?」
「怎麼辦?」
衛滿笑了笑,將一把匕首,重重釘在案几上:
「我說過的。」
「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
「與舟師不同,大秦公子扶蘇,頗有君子之風!」
離開秦軍滿番汗大營後,箕准讓人拿木冊來,開始寫送去王險城的信,箕氏朝鮮用的依然是古卜的甲骨文,幾句簡短的話,半個時辰才能寫出來。
但與以往不同,箕准用的不是簡陋的木棍,而是扶蘇贈送他的「蒙恬筆」,墨也是中原的好墨,兔毫揮灑起來,讓箕準的字有些變形。
但這恰好能表達他的興奮,前些天,箕准在列口遇到了咄咄逼人的秦軍舟師,他屈尊前往洽談,可對方將領卻連他的面都不見,派一個年輕小吏應付,態度傲慢,大有朝鮮方面不抓緊點找扶蘇談判,他們就要兵圍王險城一般。
箕准無奈,南轅之後,只能往北再跑一趟,前往朝鮮昔日的領土滿番汗。
滿番汗秦軍營地之大,兵卒之多,讓箕准印象深刻:排列整齊的馬匹和戰車綿延半里。為製造承載旌旗的長杆,一整座臨河的樹林砍伐而光。午後的艷陽下,無數的矛尖閃著暗金色的光。
和列口的樓船一樣,這帶給箕准巨大震撼,朝鮮就算舉國之力,也只能湊不出這麼強大,且裝備精良的軍隊啊,看清雙方實力差距後,抵抗的心思,從來就不曾出現在他心裡。
帶著十萬個小心,箕准見到了扶蘇,但與他預想的不同,這位大秦皇帝的長子,卻格外的溫文爾雅。不僅對箕准態度和藹,贈他禮物,還通過譯者,表達了嬴秦與子姓朝鮮的久遠淵源,甚至當場吟誦一首《殷武》。
「撻彼殷武,奮伐荊楚。深入其阻,裒荊之旅。有截其所,湯孫之緒。」
此乃商頌,箕氏朝鮮祭祀武丁,依然會唱,只是詞句有所變化。
扶蘇讓譯者告訴箕准,這亦是秦朝打這場仗的目的,只為伐滅滄海君。
至於朝鮮?大秦不打算對他們動武,只需要朝鮮放開邊境,讓秦軍南下,順便借列口港屯儲糧食。
有了舟師唱的黑臉在先,箕准只能滿口答應,若答應遲了,秦軍就不是借,而是要強奪了……
除此之外,扶蘇也表明了秦始皇的態度,朝鮮還必須正式向秦稱臣納貢,戰後,箕准隨扶蘇去咸陽朝見皇帝陛下。
「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
一封信寫罷,箕准回想起了《殷武》的後一句。
千年之前,來朝貢覲見湯武的,是周邊的小方國,嬴姓亦在其中,他們匍匐在湯武、武丁等赫赫子姓帝王腳下,瑟瑟發抖,甘願為奴婢。
現如今,輝煌的大邑商已亡八百年,在戎周淫威下,唯一保留了子姓獨立和尊嚴的朝鮮,跑了很遠,到頭來,卻只能向昔日奴僕低頭……
唉聲嘆氣間,箕准又失眠了,他走出房間,站在增地小邑城頭,眺望秦營。
營火遍野,如同墜落的繁星,覆蓋四野,組合成無窮無盡的星辰大海。
以箕准差勁的數學,即便數到旭日東升也數不完,秦營里有多少營火。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場面,恐懼而又羨慕,卻還有一絲幸災樂禍。
「如此強軍,滄海君要倒霉了。」
箕准嘿嘿笑了幾下,又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夜漸漸深了,軍營里的士卒都已入睡,安靜得只能聽到火燒木柴的噼啪作響,負責守夜看火的人縮在火邊,頭一點一點,也開始打瞌睡。
就在這靜謐的時刻,某座營地帳篷中,在磨牙和呼嚕聲中,卻忽然響起了一聲尖銳的驚呼!
「啊!」
……
「啊!」
滿番汗秦軍大營,公子扶蘇夢到自己兵敗後,羞愧自刎,驚醒之後,才發現是場噩夢,劍抱在懷中,身上已全是汗。
但隨即,他發現這根本不是夢,聲響來自營外!
扶蘇聽清楚了,是人的呼喊,馬的嘶鳴,甚至是金鐵交擊聲!各種聲音洶湧而來,有如海嘯!
自從楊端和不幸去世後,扶蘇重擔在肩,真的是枕戈待旦,他一個激靈起身,拿起劍就往外走,正好幾名親兵衛士推開門進來,匆匆下拜。
「出了何事?」扶蘇急促地問道。
「公子,大事不好了……」
一位近一個月來,被扶蘇視為左膀右臂的年長都尉抬起頭,他曾參加過伐燕之戰,戰功和身上的疤痕一樣多,從未畏懼過任何敵人,任何時候都談笑風生,但此刻,他的面容,卻嚴肅如鐵:
「是營嘯!」
PS:今天還是一章,不過狀態總算找回來了,明天開始一定會恢復兩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