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3章 不問蒼生問鬼神

  第533章 不問蒼生問鬼神

  叮叮噹噹的聲音響徹不停,芝罘山巨大的摩崖上,一篇石刻正被無數工匠一點點鑿刻而成……

  負責監工的黑夫抬頭看著那些篆字刻石,字是李斯的字,在臨淄布置完「收繳天下之書」的第一階段任務後,李丞相也來到了膠東, 趕到芝罘後第一件事,就是給秦始皇撰寫刻石文書,那些字雄勁而古樸,令人讚不絕口。

  「維三十二年,時在孟冬,萬物肅殺。皇帝東遊,巡登芝罘,臨照於海……」

  「宇縣之中, 承順聖意。群臣誦功, 請刻於石,表垂於常式。」

  念完這一段後,黑夫看向同樣被安排了這個無聊差事的張蒼,說道:「陛下每到一處,都喜歡勒石為記啊。」

  「也不止陛下。」

  張蒼說道:「我師兄韓非曾講過一個故事,說趙武靈王請工匠製作鉤梯,登上播吾山,刻了一個大腳印,然後在旁邊寫上:主父曾經游於此!」

  「秦昭王聽說這件事後,也命人用鉤梯登上華山,用松柏和石頭造了一個巨大棋盤,盤闊八丈,棋長八寸,並在旁邊巨石勒字:秦王曾同天神於此下棋!」

  「哈哈哈!竟有這種事?」

  黑夫聽完後, 忍俊不禁, 這不就是典型的「某某某到此一游」麼!原來趙主父、秦昭王二人,算是這種做法的始作俑者。

  秦始皇每到一處, 都會興致勃勃地派人刻石留念,至今已經留下了恆山、嶧山、泰山三處,風光秀麗,陽氣旺盛的芝罘島當然更不會錯過了。

  「我記得,幾年前,最初在恆山刻石之時,李丞相曾上《議刻石文》。」

  黑夫回憶著那篇並不算出名的文章,因為他分明記得,當時李斯是這麼說的……

  「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遠方,實不稱名,故不久長。其身未歿,諸侯倍叛,法令不行。」

  又說:「今皇帝並一海內以為郡縣,天下和平。」「群臣相與誦皇帝功德,刻於金石,以為表經」……

  李斯的這幾段話,說明了刻文撰寫、雕刻的原因,即不誦鬼神,不言古王,只尊今皇。這種主題從四年前的恆山石刻,到今日的芝罘石刻,都是一道貫之,從未改變,石刻里,無一字稱頌古王和鬼神。

  「如此說來,寫下那篇奏疏的李丞相,對鬼神和方仙道,又是何種態度呢?」黑夫問張蒼。

  「夫子教出來的眾弟子,沒有誰是信鬼神的。」

  張蒼搖頭道:「夫子會對每個弟子講一個故事,說夏首的南邊,有個叫涓蜀梁的人,此人既愚而又事事恐懼。在月光明亮的晚上走路,低頭見自己的影子,以為是伏在地上的鬼,仰頭見自己的頭髮,又以為是站著的妖怪。嚇得轉身就跑,回到家中,竟然驚嚇而死。」

  「夫子說,這世上本沒有鬼神,或者說,鬼神不存於世,而存在於人心!」

  「凡是認為有鬼的,必定是精神恍惚、心智不清的時候留下的印象。至於那些喊著自己從小修行,見過神仙,能教帝王長生不死之術的,要麼是蠢得騙了自己,要麼是心存壞念頭,想要借鬼怪神仙之名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荀子對祭祀、卜筮也作了新的解釋:「日月食而救濟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後決大事,非以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以為文則吉,以為神則凶也。「

  他不相信求雨的祭祀可以使天降雨、卜筮可以預知未來。之所以舉行祭祀,進行卜筮,只是出於禮節儀式的考慮,是一種教化活動。百姓信信也就罷了,若是治理他們的肉食者也真認為祭祀和卜筮有神秘作用,那就會造成災難。

  故韓非才會在所撰《說林》中譏笑相信不死藥的楚王、燕王,在《飾邪》里諷刺篤信龜甲卜卦,將這些結果用於戰爭抉策里愚蠢行徑,笑曰:「龜筴鬼神不足舉勝,左右背鄉不足以專戰。然而恃之,愚莫大焉!」

  張蒼也一樣,敢在皇帝封禪遇雨時,昂首於泰山之巔,大聲說這世上不存在天意。

  荀門弟子,幾乎個個都是無神論者,哪怕是浮丘伯,也頂多是「敬鬼神而遠之」程度,很少談及怪力亂神之事。

  同理,李斯能說出「假威鬼神,以欺遠方」這樣的話,也不足為奇了,法家一貫是不相信鬼神,只相信法令,只相信人治的。

  「什麼樣的老師,就教出什麼樣的弟子。」黑夫拍手稱讚,但隨即話鋒一轉道:

  「但前日陛下招見安期生,使之長住行宮,伴隨左右,以仙山鬼神之事問之,李丞相在側,卻未發一言啊……」

  說起這安期生,黑夫就來氣。這老翁據說是琅琊人,老師是著名的方士「河上公」,習黃老之學,修陰陽之術,算是當世「方仙道」最聲名卓著者,據說年歲已過百,擁有神仙道法,燕齊方術士以之為領袖,稱之為「千歲翁」。

  安期生成名已久,昔日齊、燕、趙幾位君王,都曾尋找過安期生,但他行蹤神秘,見首不見尾。秦始皇一統天下後,也曾派人請安期生去咸陽,但卻難覓其蹤,有人說他羽化登仙了,也有人說他駕鶴仙遊了。

  誰曾想,這傢伙居然躲在芝罘島,裝成其貌不揚的守廟老人,躲過了黑夫的排查,忽然顯出身份!

  找了很久的高士,如今卻突然來拜見,秦始皇倒是挺高興,便讓安期生留下。當日黑夫和張蒼欲出言勸誡,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秦始皇安排了一個在芝罘島立刻石的無聊差事……

  得,這意思很明顯,是嫌他們話多礙事,早早支開呢!

  當時趕來的李斯目睹此景,卻一言不發,反而出言恭賀秦始皇,似乎對此事樂見其成……

  張蒼搖頭嘆息:「丞相進言,一向是投陛下所好,陛下如今日益對尋仙問道興趣盎然,丞相又豈會明知故犯,壞了陛下的興致呢?」

  張蒼對自己的兩位師兄性格一清二楚,韓非和李斯最大的區別,大概就是一個厚黑在書上,一個厚黑在心裡,一個有自己的原則,另一個,卻毫無原則和底線。

  對李斯而言,只要滿足皇帝之欲,並維持自己的地位,一切都是可以退讓的。

  「丞相他已經忘了。」

  張蒼有些痛心疾首:「夫子曾教導過吾等,從命而利君謂之順,從命而不利君謂之諂!一味奉承上意,於國事不利啊。」

  不止是修仙之事,皇帝陛下大興土木,李斯也是唯命是從,從未敢有一事能爭之,做廷尉時也就算了,但他如今貴為丞相,在這樣敷衍諂媚,恐怕會壞了國事。

  「宰相之任,本就該從道不從君。」張蒼對李斯上任後的舉措,是不太滿意的,說起荀子認為正確的為臣之道來。

  「有能進言於君,用則可,不用則去,謂之諫臣。」

  「有能進言於君,用則可,不用則死,謂之爭臣。」

  「有能率群臣百吏,而相與強君撟君,君雖不安,不能不聽,遂以解國之大患,除國之大害,成於尊君安國,謂之輔臣。」

  「有能抗君之命,竊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國之危,除君之辱,功伐足以成國之大利,謂之拂臣。」

  「故諫、爭、輔、拂之人,社稷之臣也,國君之寶也!」

  「箕子之於殷可謂諫矣,子胥之於吳可謂爭矣,平原君、信陵君之於趙魏可謂輔矣,伊尹、周公之於商周可謂拂臣矣。」

  張蒼言罷,看向黑夫:「我張蒼願意做一個諫臣,黑夫呢?」

  黑夫卻只是看著刻石,默然未言……

  「我現在,還不知道!」

  ……

  到了次日,芝罘刻石已經雕刻完畢,黑夫和張蒼才算結束了自己的工作,乘船回到了海對岸的腄縣。

  在腄縣行宮,從陪伴皇帝左右的五大夫子嬰處,黑夫聽聞了一個糟糕的消息。

  「陛下與安期生,已經接連聊了三天!昨日甚至詳談入夜,陛下數次前席,使安期生能近三步之內。」

  「三天!」

  張蒼大驚:「那安期生到底與陛下說了何事?」

  子嬰道:「無非是三仙山之事,我曾在旁聽到過幾句,那安期生說,少海之東有大壑,名歸墟,中有岱輿、員嬌、方丈、瀛洲、蓬萊五仙山。他年少時隨河上公修道術,曾浮海求之。北上沙門島,南下海中洲,達珠崖。是年駕舟東海,遇大風浪,毀其船,傷其身,攝其魂。醒來見一仙人,方知得一神龜相救,到得蓬萊仙山……」

  「安期生說,那蓬萊仙人,皆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山上的東西凡禽獸都是白色的,以黃金和白銀建造宮闕,一切都和凡間相似卻又有異。」

  「仙人留他數日,便讓神龜載他回了齊地,安期生登岸後,才知道已經過了幾年,原來那險境一日,便相當於凡間一載!這之後安期生又數次去尋找三仙山,去發現再也上不去,其實三仙山路程並不算遠,困難在於將到山側時,就會有海風吹引船隻離山而去。到山上以前,望過去如同一片白雲;來到跟前,見三神山反而在海水以下。想要登上山,則每每被風吹引離去,終究不能到達。」

  「如此怪異之事,陛下信之不疑?」

  張蒼更急了,黑夫則默然頷首,心裡暗道著:「大概是遇到了海市蜃樓,他沒法證明自己去過,但也沒人能證明他沒去過……」

  子嬰道:「進入齊地後,常有方術士談論神怪和奇異方術,數以百計,但都沒安期生詳細,陛下嚮往仙人的不食人間煙火,不怕水火侵害,騰雲駕霧,來去自由。安期生除了三仙山外,又講了黃帝鑄鼎、騎龍升天的故事,陛下聽罷說……」

  「說了什麼?」張蒼求問。

  子嬰看了看左右,低聲道:「陛下說,吾誠得如黃帝,雖視去妻子如脫躧(xǐ)耳,然不欲棄天下蒼生……」

  躧就是鞋子,陳平說的沒錯啊,若是身體好好的,誰會如此畏懼死亡呢?黑夫多少有所耳聞,伴隨身體日漸衰老,病痛加重,秦始皇的中年危機,已經到這種地步了麼?

  而他不捨得拋棄的,究竟是天下,還是蒼生呢?

  魚和熊掌都想要的秦始皇帝,到頭來,會不會落得個兩手空空?

  「至於其他,陛下屏蔽左右,與安期生密談,非我所知也。」子嬰說罷,告辭而去。

  這時候,有方術士盧生、韓終二人路過,朝眾人行禮。

  雖然他們態度依然恭謹,但韓終看向黑夫時,眼中那小小的得意,卻是怎麼也掩不住。盧敖嘴角也是意味深長的笑,請出安期生這一招,他們賭對了。

  這次來的,的確是一個難纏的角色,在旁人都選擇討好皇帝,看破也不說破的情況下,黑夫,你又該如何自處?

  等左右沒人後,張蒼跺腳道:

  「陛下迷信方仙道,竟至於此!」

  張蒼原地轉了幾圈後,看著不說話的黑夫,氣更是不打一處來,指著他斥道:「黑夫,你說李丞相為何在陛下寵信方術士時不發一言,你不也一樣麼!巧敏佞說,善取寵乎上,是態臣者也,若吾等坐視不管,與李丞相、方術士們有何區別?你倒是說話啊!」

  黑夫卻只是定定地看著大半夜裡,依然燈火通明的行宮內室,秦始皇這會,大概還在和安期生暢談成仙不死之道吧。

  「可憐夜半虛前席。」

  黑夫一聲嘆,讓張蒼愣住了,他話語裡,似有數不盡的惋惜,也不知惋惜的是人,還是事?

  「不問蒼生問鬼神!」

  黑夫回過頭,對被他這句應景小抄震得頭皮發麻的張蒼笑道:「子瓠兄,你不是問我,諫、爭、輔、拂之臣,我欲做哪種麼?很快,你就能知道了!」

  ……

  PS:昨天喝多了沒緩過來,剛從帝都回到昆明,今天就只有一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