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大丈夫
「季兄,你這是要做什麼?好不容易養了這麼多年的美須髯(rán),為何要剃了呀!」
盧綰都快給劉季跪下了,也不知這大兄弟發什麼癔症,在北門街掃著雪,有幸見到皇帝車駕及三將軍尊榮, 他們都覺得長了見識。唯獨先前笑呵呵的劉季,卻像是見了鬼似的,回到徭夫們簡陋的居所,就將一把銅刀削往榻上一拍,竟要盧綰幫他把鬍子颳了!
「你莫不是見了鬼,發癔病了?」
劉季嘿然:「沒錯, 我是見鬼了,還是個黑乎乎的鬼。」
劉季確信自己沒有看差,雖然那人蓄了點鬍鬚,穿戴著一身裘服甲冑,還戴上了漂亮的少上造鶡冠,威風凜凜,但模樣與當年別無二致——長相那麼黑的秦吏,這世上也不多見啊!
在白雪映襯下,就更醒目了,好似是雪堆里的一顆黑炭。
七年多前,劉季還是張耳手下的食客,在外黃城頭,他與那黑面秦吏對上了眼,二人都是色厲內荏,眼看著就要揮刃朝對方劈去。但當時外黃輕俠已經大敗,劉季也殺了個秦卒, 算對得起張耳而酒肉,便大喊著「保護張君」撒丫子就跑。(125,126章)
之後劉季浪子回頭,在家鄉試為亭長,外黃的經歷就深埋他心底, 想來人海茫茫,那個黑臉小秦吏,說不定早就死於某場戰爭中了。
然而今日一見,他才發現,原來當日與自己對峙之人,正是近年來聲名赫赫的「尉將軍」啊!
而讓他驚懼的是,這位尉將軍居然還看了自己好幾眼,目光相對時,劉季冷汗直冒。好在車隊行進速度快,黑夫後面就是皇帝的金根車,沒辦法停下,劉季乘機隱匿於人群之中……
「莫非他也認出我了?」
想到這,劉季就整個人都不好了,他當年可是作為張耳同黨,抵抗過秦軍,殺過秦卒的,若是追究起來,被當做叛逆殺頭,全家連坐,也不是不可能!
「不行,不能叫他找到我!」
他們是徭夫,有兵卒看著,還身處關中,跑是不可能跑的,於是劉季心一橫,便要讓盧綰替自己把鬍子颳了。
「無緣無故的,為何要給自己施耐刑啊……」
盧綰還是不解,這年頭的人,鬚髮都是很重要的東西,就算是死了,死者的頭髮也要單獨埋入土坎,或盛進小囊,放進棺槨里。
劉季這把美須髯,可是他最引以為傲的標誌,過去就算再窮困,都將鬍子保養得很好,每日用清水洗一遍,時不時還抹點油,沛縣人也因此敬他為「長者」。
再說了,剃鬚、剃髮,可是羞辱性的刑罰。刮鬍子叫「耐」,剃掉鬢角叫「完」,剃頭叫「髡」,就好比後世勞改犯,也是剃光腦袋,三種沾了一種,在人前就抬不起頭來。
不僅如此,就連打架鬥毆中揪對方鬚髮,也算觸犯秦律:如果打架時你把對方綁起來,再拔光他的鬍鬚和眉毛,事後要被罰去當城旦。盧綰生怕自己割了劉季的鬍鬚,事後會被人說成是私鬥,因此獲罪,所以不管劉季怎麼說,都躊躇不敢動手。
「真是豎子!」
劉季怒了,見盧綰膽小怕事,索性奪過刀削,在凝結成冰的水塘邊自己割了起來。
他打定主意後動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就將養了十多年的美須髯颳得精光,只留了點短須,又將唇上的鬍子修了修,將之前的濃須變成了短小的矢狀胡。
「這下如何?還認得出我麼?」
有鬍子和沒鬍子,大鬍子和小鬍子,人的氣質是天差地別的,盧綰等人左看右看,覺得劉季沒過去雄壯了,都道:「回了沛縣,若不說,恐怕無人能認出季兄了。」
劉季大喜,盧綰又道:「若是官吏問起季兄為何剃鬚,當如何解釋?」
「就說我從塞北回關中後,生了虱子,癢得難受,一氣之下割了濃須!」
劉季現在只希望,這樣一來,就算那位尉將軍要回頭找自己,也無從下手,畢竟隔著那麼遠,他最明顯的標誌,便是這把濃須……
……
之後第一天平安無事,就算管他們的斗食小吏,見劉季忽然颳了鬍子,也只是隨口問了一句,便不當回事。只催著沛縣民夫們去幹活,往咸陽城郊的軍營運送柴火。
但這之後第二天,章邯的弟弟,少府吏章平,卻受北地郡尉之託,到徭夫的軍營來喝了碗熱湯,他和專門管徭夫的咸陽司空寒暄一番後,請他幫忙找找,徭夫里的美須髯之人……
「這些人,尉將軍有大用……」他神秘兮兮地說道。
咸陽司空不解其意,但也不好多問。他自然不可能親自去臭烘烘的遷虜堆里找人,將幾萬個民夫的驗傳一一查看又太費功夫,且很多人的容貌,上面沒有登記得很清楚。便讓手下的幾個百石吏做此事,隨便應付一下就完了。
百石吏們倒是親力親為,下到各處營地里轉了一圈,讓所有徭夫集合,將目光所見的濃須之人統統喊走。
沛縣徭夫也不例外,就在劉季等人推著沉重的輦車,走在泥濘的塗道上時,被一位百石吏叫住,瞧了一眼後,見無人是「美髯濃須」者,便揮揮手讓他們走了……
又過了一天,那百多名美髯濃須之人平安無事回來了,都激動莫名,說是得到了北地郡尉的接見。
尉將軍倒是沒對他們做什麼奇怪的事,只贊眾人鬚髮濃密,都是一等一的壯士,請大夥吃了頓飽飯,就讓他們各自回營。
但如此一來,「北地尉好美髯之士」的傳聞,也在咸陽傳播開來……
徭夫們倒是沒往壞處想,因為黑夫雖然年輕,但他的名聲,卻已十分響亮,尤其是在來關西服役的底層徭夫中。畢竟放眼整個帝國,能在十年之內,從黔首爬到少上造的,僅此一位。
黑夫的升遷之路,儼然成了軍功爵制度現成的GG:宗室無功不得屬籍,而猛將必發於卒伍!
在大秦,只論功勞,不看出身!就算你孵於雞窩,只要有雄鷹之才,也能飛上高枝!
連沛縣人周勃到了邊塞,聽了關於黑夫的事跡後,也生出了「立功得爵」的心思,這在之前的楚國是幾乎不可能的,再加上那天位於御前乘車誇功的榮耀,眾人得以見到黑夫,皆興奮不已。
盧綰聽說此事後十分可惜:「若季兄不颳了鬍鬚,也能見到尉將軍了……」
劉季瞪了盧綰一眼,讓他閉嘴。
僥倖逃過一劫,劉季心中慶幸不已,幸好自己機靈,但同時,又有種難以道明的憋屈感……
他本覺得自己數年之間,從人人唾棄的遊俠,混入體制,當上亭長,成了一方人物,十里八鄉的人都要敬自己三分,已十分不錯。
豈料,黑夫比他爬得更快,當年要親冒矢石的小吏,是怎麼在七八年,當上朝廷大員,封疆大吏的?
「他那模樣,就算賣屁股,也沒人要啊……」劉季粗俗地想。
人比人,氣死人啊!當日城頭,劉季甚至有機會殺死黑夫,但如今,卻是雲泥之別,竟要靠剃鬚來保全自己不被認出,丟了腦袋……
他不甘心!
劉季心裡酸溜溜的,但又安慰自己道:」吾弟劉交和我說過一句話,尺蠖(huò)這種小蟲子身體彎曲起來,目的是為了伸長;龍蛇這樣的巨物,身體是要蟄伏起來的,為的是可以繼續生存。」
「大丈夫,能屈能伸!「
劉季雖卑賤,雖然年近四旬卻一事無成,內心深處,卻亦是自視龍蛇的!
這時候,盧綰還在和沛縣眾人議論,說尉將軍以黔首之身,一路立功得爵,躋身卿位,又為皇帝開拓塞外,未來說不定還能做大將軍、丞相,能入祭靖邊祠。
他們都覺得,尉將軍是大丈夫,乃我輩中人效仿的對象……
「這不算真正的大丈夫。」
劉季本來對著牆壁假寐,聽聞此言,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那季兄覺得,怎樣的是大丈夫?」盧綰等人奇道。
劉季卻又不說話了,繼續閉上眼,假裝鼾聲如雷。
「睡著了?方才是夢話吧?」沛縣徭夫們沒有在意。
黑暗中,所有人都入睡後,劉季卻又睜開了眼,透亮分明。
「是啊,是夢話……」
他習慣性地想要捋自己的濃須,摸到的卻是扎手的短鬃。
那一日的經歷,真像是做夢一般,先是被黑夫瞅了他幾眼驚嚇到的噩夢,但隨即,卻是見證奇蹟的美夢……
且不說皇帝前導衛隊的威風赫赫,必千乘萬騎而行,當黑夫等人前驅,秦始皇的金根車真正駛過時,隨著無數聲山呼,十里範圍,沿途的十多萬民眾、徭夫、兵卒像是被風吹過的麥田,齊齊伏倒!
劉季也是其中一根麥稈。
他偷眼瞧見,皇帝乘輿法駕,由六匹純白色的馬拉著的龐大馬車,車輿嚴絲合縫,無法看到秦始皇的身形。
但即便如此,劉季依然看到了許多。
他看到了,法駕乘輿,黃屋左纛(dào)的榮耀。
秦始皇,是這片土地上獨一無二的皇帝,整個過程中,雖無一言,不露一面,卻能夠讓千人萬人為其歡呼,為其瘋狂,為其稽首,又敬又畏。
哪怕是三位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說白了,也不過是在前開道的先驅,而那些文武百官,亦是圍繞在皇帝周圍的星辰。
劉季的眼睛,幾欲被這耀眼的太陽刺瞎,連先前的驚懼也忘得一乾二淨……
天下權柄,就集中在車輿內,皇帝的手心。
他動一動口,便有無數人為之效死,橫掃六合,無人能擋!
劉季過去覺得厲害得不行的縣俠,在秦軍鋒刃面前支離破碎,被皇帝的律令約束得規規矩矩。
劉季過去三十多年生活的楚國,在皇帝一聲令下後,被摧枯拉朽。
皇帝目光投向遠方,黑夫這些將領,就要夙興夜寐,奔赴流沙之地。
皇帝招一招手,劉季等十數萬民夫,便千里迢迢地來到咸陽,去往塞北。
似乎整個天下,都是圍著他一個人轉的。
沒錯,他和黑夫是雲泥之別,但黑夫與秦始皇帝一比較,又何嘗不是螢火之光,與太陽爭輝呢?
年輕時,劉季崇拜義薄雲天的魏公子無忌。
而現在,劉季發現,自己又有了新的崇拜對象!
那就是秦始皇帝!
皇帝之外,包括黑夫,包括劉季自己,皆為螻蟻!有什麼高低之分?
「真正的大丈夫,當如此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