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利咸
第十遍,利咸將郡城送來的帛書反覆看了十遍,確信自己幾乎記住了上面每一個字後,才將其扔到了火盆里燒毀,看著絲帛在火焰里慢慢扭曲變形,變成了焦炭, 確定沒有留下一點殘餘後,這才推門而出。
他如今住在安陸縣城官寺其餘吏員小院裡,有一個自己單獨的房間,出門之後,利咸一如往常一般,與同院的同僚們打著招呼, 隨意吃了點朝食後,便到了辦公的縣尉官署。
這幾天正是徵兵的緊要關頭, 所以縣尉官署十分忙碌,不少亭長、鄉吏等候在外,手裡都捧著簡牘,準備遞交自己鄉、亭的徵兵情況。郡尉要求,五月份必須完成徵兵任務,在鄉、亭按照籍貫完成編隊,六月份夏收完畢,就要在縣城集合訓練。
利咸繞開這些鄉吏步入官署,先走到門口的一間屋舍里,當著一位看門小吏的面,拿起筆來,在一面寫著縣尉官署28名吏員名和日期的寬大木簡,在對應今天的那一欄劃了個圈……
在秦國,郡縣上每一位吏員都有自己的檔案, 每天都要記錄出勤天數,出差和告假都要註明。若是缺席次數太多,到了年底就會被主吏掾舉咎, 這就相當於後世的上班打卡。
「左尉今日還是沒來?」
打卡完畢後, 利咸若無其事地問小吏。
「可不是。」
利咸如今是右尉最器重的尉史,小吏便討好著笑道:「這個月已經缺了七八天了,據說是抱恙在家。」
利咸點了點頭,看向兩位縣尉辦公的地方,正堂是右尉鄭收,偏堂是左尉鄖滿,原本鄭收作為外來的官吏,雖是正職,卻事事都要與地頭蛇鄖滿商議。
直到半年前,黑夫帶著不少立功的本縣子弟歸來,這些人大多被徵辟進入尉官系統。這下子,風水輪流轉,鄖氏再也無法一手遮天,鄭收開始收回了不少權力,鄖滿或許也覺察到了什麼,近幾日一直告病在家,沒有來理事。
「左尉的日子沒有幾天了。」利咸想到那封帛書里說的事情。
但左尉的家高宅大院,宛如城塞,還有僮僕、賓客近百,若是強攻有些困難,更何況,縣卒里還有近半是鄖氏子弟、族人。
「亭長說他會在明日抵達安陸,我只有一天的時間提前準備……」
如此想著,利咸在莫時的時候,便藉口去巡視縣兵訓練情況,往南門附近的校場走去。
校場外有木柵欄,還有一個崗哨,利咸是這裡的熟面孔了,隨便問了兩句便放他進去,才到校場邊上,他便聽到了一陣喝彩聲……
卻見校場箭靶處觀者如堵,縣卒們一邊看還一邊拍手叫好。
走近一看,卻見一個身材不算高的屯長,站在六十步外,和一般人射箭瞄上半天不同,他幾乎就沒怎麼瞄準,箭矢已出。一箭緊隨一箭,後一箭的箭鏃緊追前一箭的箭尾,圍觀眾人只聽得「啪啪啪」,三聲弓弦響,緊跟著遠處的人報靶,說三箭都中了靶心!
這手連珠箭著實厲害,更難得的是在六十步外射中,材官射士里那些新卒都十分吃驚,看著小陶屯長平日裡悶聲不出氣,說話也結結巴巴,甚至需要人幫忙轉述,誰料他還真是有些本事的。
一旁的老卒們則開始跟新人吹噓起小陶屯長的事跡來,從盲山里一箭鳴哨震百人,到鮦陽城箭擊徐揚平亂,再到戰場上以準確的箭矢阻止楚將自殺,聽得眾人讚嘆不已。
而小陶則只是笑了笑,讓眾人勿要鼓譟,站在一起聽他傳授射箭的技巧。
用於戰場的射術不必像春秋貴族學射一樣,有那麼多講究,還得內志正方能言中,小陶直接就教眾人眼法、身法和足法……
所謂練眼法,當然不可能像傳說中那樣看虱子如車輪大小,最基本的要求是讓眼睛「不瞬」,也就是目不轉睛,一眨不眨,至於足法,則是「左足縱,右足橫」,一邊說,小陶還一邊放慢動作給眾人示範起來,右腳橫直,讓身體重心放在後腳上,左足尖則對準目標……
也就是這時,他看到了利咸。
「左……左手如拒石,右手如拂枝,右手發之,左手不知,此蓋射之道也,汝等學著再練一遍……」
說完,小陶就讓眾人自行練習,走過來朝利咸拱手。
利咸笑道:「軍中果然是以本領說話的地方,這些材官射士,已對你心服口服啊。」
小陶則不好意思地道:「我……我只是把亭長帶兵之法,偷學了些。」
「吾等這些跟著亭長的老人里,也就你學到了點練兵之術。」利咸知道自己是無法以誠心待兵卒的,而東門豹就是個莽夫,衝鋒殺敵可以,讓他帶兵肯定一團糟,可惜小陶口吃,限制了出路,不然未來當不止一個屯長、百將。
「說起來,小陶你教導縣卒的射箭之法,不就是在魏地時,教給亭長的射術麼。」
說起此事,二人都忍俊不禁,黑夫武藝不俗,唯獨射術奇差,練了兩年也沒有長足的進步,只達到了一般材官的及格線。
又聊了聊二人近況後,利咸壓低了聲音:「亭長明日便能到……」
小陶一喜,隨即又一驚:「此……此來何事?」
利咸卻不答,先問道:「城內的兩百安陸縣卒中,有多少是能奉郡上虎符行事的?」
「眾人皆能應命……」
「若是郡上的命令是包圍鄖氏,緝捕鄖滿呢?縣卒中也有不少鄖氏子弟故舊……到時候又能有多少人奉命?」
小陶瞭然,指著那些在練習射術的材官們:「其他不敢說,但我手下……這五十把弓弩,亭長指向何處,他們便能對準何處!」
……
離開校場後,利咸先回了一趟家裡,才到門邊,與他約好這個時間點見的季嬰正好也來到附近。
「汝等先去送信牘,我去利尉史家討口水喝!」
已經掌管一鄉郵傳的季嬰笑嘻嘻地走來,直到進了利咸家門,才將一塊記錄了不少東西的簡牘交給了利咸。
「這是新查到的事。「
利咸一看,這簡牘上所寫的,都是一件件、一樁樁有關鄖氏子弟、故舊的事,雖然都是流水帳,但每一件都有時間、地點、人物,並非隨口胡謅。
季嬰無奈地說道:「通姦、私鬥、從楚地購人為奴婢,還有殺牛、聚飲、博戲,這些罪加起來,雖然可以讓鄖氏在縣中為吏的幾個人丟官,但對於鄖滿而言,都無關痛癢,頂多算教訓族人無方。這幾個月來,我雖然利用職務之便,拆了不少鄖氏的信牘,卻也一無所獲,近來他們似乎警覺了不少,甚至連私信都不往公文里投了。」
看得出來,鄖滿似乎嗅到了一絲不尋常,開始謹慎起來了。
「足夠了。」利咸收起簡牘,笑道:「亭長已經查實了鄖滿的大罪,此罪若證實,足夠誅殺此僚!加上這些族人子弟的罪行,鄖氏必倒!」
「當真!」季嬰大喜過望,笑著說還是亭長厲害。
利咸道:「亭長明日便會帶著郡兵抵達安陸,先過北郊鄉,你今夜就讓人送口信給東門豹,讓他帶著鄉中各亭兵吏做好準備。」
季嬰聽罷十分興奮,他們自從回來後謀劃了小半年,還聽黑夫的囑咐小心翼翼不要有什麼違法行為被對方利用,可謂殫精竭慮,如今終於派上用場了。
「要動手了?」
利咸學著小陶的模樣,做了一個開弓如滿月的姿勢,對準了鄖氏府邸的方向:「箭已在弦上!」
……
送走季嬰後,利咸又思索了片刻,發現自己已經安排好了一切,只等黑夫抵達安陸,便可以以北郊鄉兵吏、縣卒材官之士配合郡兵控制局面,鎮壓鄖氏可能的反抗。
「那麼接下來,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昨夜黑夫那封帛書到時,利咸也曾一度猶豫,有沒有既不辜負黑夫,又能保全宗族的兩全之法?
利咸是知道自己宗族的,作為服侍了鄀敖氏四百年的大夫之家,族中的老人一直對舊主念念不忘,不單經常和族中年輕人講述過去的事,偷偷過楚國時期的節慶,舉行司命祭,歷代族長也與斗氏聯繫緊密。
說利氏是楚國內間,有些賣秦,這是笑話,全族加起來都沒這膽子,只是對過往的留戀罷了,所以若因此被株連的話,實在是有些冤枉。
所以利咸也曾想:「或許我可以飛馬回鄉里,單獨與族長見面,讓他速速銷毀過往的信牘,再提前自殺……」
這樣的話,就可以把罪過推到族長頭上,線索就能斷掉,不必牽連太多人。
但利咸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
「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幾事不密則成害。」
宗族可以稍後再設法挽救,如今要做的,還是先保住自己的仕途前程,以及黑夫囑咐的事!
所以,他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去做!
這時候已是下午下班時間,官寺的吏員們結束了一天的忙碌,有說有笑地朝外走著,利咸也一如往常,同他們打著招呼。
直到步入縣右尉辦公的廳堂,利咸才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換上了一副慌亂驚駭的神色,故意連鞋履都不脫,就匆匆入內,拜倒在正準備回家的縣右尉鄭收面前,下了他一大跳!
「尉史,出了何事!?」鄭收還以為是雲夢澤對岸的楚軍打過來了呢!
利咸聲淚俱下地說道:「下吏有一事要向右尉告發!」
「何事?」
「下吏休沐回鄉時無意發現,溳水鄉利氏族長與楚國有書信往來!還可能是楚國內間!」
「啊?」
鄭收大驚,利氏是本縣第二大豪長,其子弟族人占據了溳水鄉一半的職位,一直為他所倚重,但自己的尉史本就是利氏族人,也不至於栽贓自己的宗族吧?
「下吏句句屬實,絕不敢欺瞞。」
「這該如何是好?」右尉有些慌張,他一直重用利氏子弟維持與鄖氏的平衡,如今利氏出事,他手下要有一半的人不能用了。
「為免打草驚蛇,不如先將利氏族長賺來城中,待其入縣尉廳堂再行緝拿。」
利咸低著頭,掩蓋自己狡黠的眼睛和真實目的。
「此事非同小可,右尉可否能通知左尉鄖君,明日一同前來縣寺審訊利氏族長?我聽聞鄖氏與利氏一向不和,想必左尉很樂意助右尉緝捕利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