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積粟
秦人占領陳留的第三天,酈商在高陽里的家中,坐在草蓆上,擦拭著家裡唯一值錢的東西:銅劍。一邊擦,還一邊咬牙切齒。
被異邦統治的恥辱,對死難同伴的愧疚, 種種情緒,讓他心中義憤難平。
身為遊俠,酈商對秦國是半點好感都沒有,今日,新上任的秦吏在城門邊宣讀了律令文書,要求陳留人遵守。諸如「三人以上無故群飲, 罰金三兩」「壯者不事生產,終日遊蕩,為將陽罪」等……
這就意味著, 魏國輕俠們曾經喜愛的丈夫相聚遊戲,悲歌慷慨,舉酒高會,都將被禁止。若是沒有驗、傳,甚至連城門都出不去,這不是要他們的命嘛!
自由自在,遊俠兒最看重的東西,一下子就被嚴苛的秦律箍住了,在秦國治下,他們只能老老實實種田當兵。
憤慨之餘,酈商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也顧不上跟大哥慪氣了,立刻對捧著一卷破竹簡翻閱的酈食其道:
「兄長, 既然秦國禁絕遊俠、策士, 不重儒生, 吾等不如離開陳留, 前往睢陽!」
酈食其抬起頭,靜靜地看著頭腦發熱的弟弟。
酈商興奮地道:「先前那三千魏卒就退往了那邊,據說魏王之弟,寧陵君公子咎就在睢陽,正招募三晉之士,背靠齊楚,一同抗秦。以兄長之才,未嘗不能為他所用,說不定,還能說動齊楚合縱,反攻回來,趕走秦人呢!」
他想要這麼做的初衷,倒不是「光復魏國」之類的念頭,而是為了奪回自己「自由」的生活。
然而,酈食其卻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天真的弟弟。
「去睢陽?說服齊楚合縱攻秦?吾弟啊,你是平日裡,聽那些自稱做過信陵君門客的輕俠吹噓太多了罷。信陵君、唐公都辦不到的事情,我一介高陽賤民,能做得到?」
放在十年前,酈食其何嘗沒有類似的理想?
他家道中落,年輕時候連衣食都沒著落,為了將幼弟撫養長大,只能從酤酒小販做起,後來又裝過儒士,替人寫信為生,慢慢地才拜某位沒名氣的魏國策士為師,學了點縱橫短長之術。
他們這些縱橫者,都有自己崇拜的偶像,遠的有張儀蘇秦,近的有大梁城裡的唐雎。
酈食其本想效仿蘇秦頭懸樑錐刺股,遍讀策士之術,並采儒生學問,再遊走天下諸侯,靠著三寸不爛之舌,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
可這十年間,他等來的,卻是六國相繼淪亡的消息。
於是聰明的他便明白,縱橫家的好時代,永遠過去了。
縱橫之術要想有用,必須是天下諸侯保持均勢,這種秦國獨大,一邊倒的戰爭,說客策士就成了小道,無用耳。
這時候去投靠秦國,似乎也遲了點,秦王的身邊,已經站滿了各方面的人才。想再像魏國的前輩張儀、范雎一樣,來一場君臣際會?
四十歲的酈食其摸了摸自己一把鬍子,覺得不太現實。
他很清楚自己的斤兩,咸陽朝堂上,並不缺他這樣的出謀劃策之人。
驟然富貴是別想了,先活下來再說吧。
但首先,酈食其得將他這個難以割捨遊俠兒生活的弟弟罵醒。
「吾弟。」酈食其也不客氣,奪過弟弟的劍道:「睢陽你不必去了,我猜不出兩月,非但大梁會陷落,大宋郡也必然不守!」
「兄長為何如此篤定!」酈商不服氣。
酈食其自得地說道:「我不必出門,便知天下大勢。」
接下來的一番話,聽得酈商目瞪口呆。
「陳留,乃是魏國之衝要,四通五達之郊,兵之會地也,積粟數萬石,城守甚堅。然而,魏將卻不守而棄,將此地的積粟糧食盡數留給秦國,可見其愚昧不可救藥!」
「秦人卻看得清楚,先來攻取陳留,正是為了控制這裡道里輻輳的要道,並奪取陳留的積粟糧食。王者以民人為天,而民人以食為天,秦軍據陳留之粟,大軍東進,很快便能掃蕩魏東諸縣,再匯集到睢陽。寧陵君一向懦弱,擔不起重任,他絕不可能挽狂瀾於既倒,不可能成為第二個信陵君!」
酈食其篤定地說道:「這魏國,是亡定了!反正不管逃往何處,都是秦之郡縣,你還是早早絕了這個念頭,收斂遊俠行徑,好好做秦國治下順民吧。」
酈商聽得十分泄氣,一屁股坐在草蓆上,抱著劍鞘一言不發。
酈食其拍了拍他的髮髻道:「你與那些與秦軍交戰的輕俠交好,難說會有人告發你。從明日起,你且在家中,哪都別去。我去結交新任的秦國官員,再試試看,能否也做秦國的本地小吏。」
「兄長先前都不欲做魏吏,為何如今卻想要做秦吏?」酈商十分不解。
酈食其看著弟弟,嘆息道:「我不是說過了麼,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者,方能存於世間。我若不做秦吏,庇護著你,指不定哪天,你就被秦吏按輕俠遊蕩罪抓了!」
……
酈食其猜想的沒錯,秦軍之所以發兵占領陳留,第一目標,的確是陳留的積粟。
在陳留倉庫處,奉命在附近駐守的正是黑夫所在的部隊,回頭看著那堆積如山的糧倉,他有些感慨。
說來也讓人哭笑不得,那三千魏卒跑得太快,沒來得及燒毀這座糧倉。而魏國的陳留令知道陳留恐怕是守不住了,正打算一發狠,舉火將其焚之一炬的時候,卻是陳留的父老攔下了他。
「春耕已被耽誤,陳留倉里的糧食便是最後的指望,若一朝焚毀,陳留數萬百姓,將何以為食?」
陳留令心軟,在本地百姓的苦苦哀求下,竟放棄了焚糧,最後便宜了秦軍。
民以食為天,誰控制了糧食,誰就扼住了當地百姓的命脈,所以陳留人雖然依然仇視征服此地的秦軍,卻已經沒有人跳出來反抗了。
此時此刻,秦軍正忙著清點陳留倉的糧食,將那些穀子舂成米,以充軍糧呢。
這時候,黑夫便驚奇地看到,幾架踏碓,被從輜重部隊那邊運送過來,安放完畢後,讓戍卒們就著糧倉外的石臼,日夜不息地舂了起來。
距離他家向安陸縣工師獻上此物,才過了短短一年。不曾想,秦國官府竟如此高效,不但在南郡各縣,各鄉得到了普及,在秦國軍隊裡,也把被命名為「安陸碓」的踏碓當成了軍隊出征必須攜帶的器械,廣泛使用了。
這下子,安陸縣的眾人可自豪得不行,尤其是多嘴的季嬰,開始對來自其他郡縣的同袍吹噓起來。
「此物可是安陸縣做出來的,所以叫安陸碓!什麼,你居然連安陸在何處都不知?嘿,真是無知,淺薄!」
他又指著黑夫道:「製作此物的工匠,正是黑夫的姊丈!黑夫,這些人不信,你過來說句話啊!」
黑夫笑了笑,沒有理會,讓季嬰繼續吹牛。
他想道:「看來在傳播科技方面,秦國官府的確是極其高效的,這樣一來,踏碓也會隨著秦軍征服的步伐,傳遍山東六國吧,或許能讓戰後凋敝的經濟,快些恢復。」
這麼一想,黑夫就覺得,自己算是為這個時代的生產力進步,做出了巨大貢獻。
額,雖然這次,黑夫算是做好事不留名。
他一下子想起在安陸縣,春耕也正進行地如火如荼,大哥衷幫田佐吏試驗堆肥之法,沒有自己在,又進行得如何了?那法子傳到中原來,又要到什麼時候?
秦軍在陳留駐留四日,穩定了當地秩序後,中更羌瘣下達了新的作戰方略。
萬餘戍卒被分成了四個部分:一千人留守陳留,一名來自關中的二五百主被任命為臨時的陳留令,兩名五百主分別為陳留丞、陳留尉。這是秦軍征服一地後經常做的事情,讓軍吏就地上任,實行軍管。
此外,一千人運送陳留倉的糧食西返,大梁城下集結了十萬多人,吃飯可是個大問題,羌瘣的使命之一,就是因糧於敵,反哺大軍。
羌瘣自己,則親帥六千主力繼續東進,前往東邊的魏國大宋郡:那裡是魏國殘餘勢力聚集的中心,寧陵君魏咎擁兵五千,在睢陽背靠齊楚,招募三晉之士,試圖負隅頑抗,這些頑固分子,必須掃清。
至於剩下的三千人,則被分成了三個部分,分出朝陳留縣的南邊、北邊、東北邊進發,去攻取附近的三個縣。
好消息是,黑夫他們所在的這個千人,也將向北進發,目標外黃縣!
「萬人軍中,功勞不易得,但在千人的單獨作戰里,機會就多出了數倍!」
黑夫暗暗下了決定,這次,他一定不能錯過!
……
就在酈食其穿戴好衣冠,開始試著與留守當地的秦吏攀談之際,黑夫等人也隨軍離開陳留,朝外黃縣進發。
與此同時,北方五十里外,魏國外黃令張耳,也正焦慮不安地在府邸內踱步……
PS:第六章在12點,要是沒憋出來的話,可能會到12點半,早睡的明天起來看吧。
酈生食其者,陳留高陽人也。好讀書,家貧落魄,無以為衣食業,為里監門吏。——《史記.酈生陸賈列傳》
張耳者,大梁人也。其少時,及魏公子毋忌為客。張耳嘗亡命游外黃。外黃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父客素知張耳,乃謂女曰:「必欲求賢夫,從張耳。」女聽,乃卒為請決,嫁之張耳。張耳是時脫身游,女家厚奉給張耳,張耳以故致千里客。乃宦魏為外黃令。名由此益賢。——《史記.張耳陳餘列傳》
(本章完)